京都的红叶,在所有物是人非的景色里

亚太日报

text

还是个观光客时,最向往日本的樱花季,曾经有日本朋友对我说:少年才爱赏樱,成年人更爱红叶。近来渐渐懂得这话,开始知道京都秋天的好。全日本只有京都,红叶不止公园,还借古寺庭院和群山的景,讲的是某种人生淡然寂寥。后来,我也不再去清水寺和琉璃光院了,只有去到傍晚空无一人的山寺里,才能看到层叠的群林,如何红得疯狂。

秋天过了一半,Kei君说:「不如去旅行吧,和歌山的海或是奈良的山,选哪个好呢?」心中的山与海从来难以取舍,于是达成一致放弃选择,决定先进山,再一路南行,终点的方向是海。次日便上了路,决定穿越奈良县境前往和歌山的两个心血来潮的旅人,兜兜转转一整天,直到深夜才意识到:为什么我们还在京都的山里?

迷失在京都的山里,如果发生在秋天,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那个下午,我们在京都南山城的净琉璃寺。有着1000年历史的小小山寺,藏在三面群山之中,过于不引人注目。这间山寺对我来说意义不同于其他,最早是在井上靖的「古寺巡礼系列」里读到,他写自己战后二度造访此寺,坐在昏暗的佛堂里观望九体阿弥陀如来像,想起初次到来时陪同在自己身边的一个知识渊博的朋友,如何侃侃而谈,如今故地重游,旧人却不在身旁,因为早已战死在异国的缘故。文章写得淡然随意,反而惊心动人,旋即我便动身前往这间交通不便的山寺,正值山门前一株高大的樱树满开,我在树下站了会儿,听见山中风声呼啸——就是那个春天,约定好一起前往京都赏樱的韩国友人,倒在一个加班日的办公室,从此再没机会赴约。

对于同行的Kei君来说,这间山寺亦是难忘的地方,他似乎隐约记得哪一年的修学旅行,从名古屋搭乘新干线来到京都,随行有位文化造诣颇高的老师,所以没有去清水寺和金阁寺此类的大俗地标。我给他看春天在净琉璃寺拍下的照片,他便苏醒了些许少年时代的恍惚记忆,大约有些似曾相识之感。确实是走了一条山路,山路上石佛林立,从一间山寺到另一间山寺。

因为太过低调隐秘,净琉璃寺似乎只存在于资深的古寺巡礼者的视线之中。寺内有一间建造于平安时代的九体阿弥陀堂,端坐着的九尊象征着从平凡人类到极乐往生不同阶段的如来像,还残留着900年前的金色模样,是全日本仅存于此的珍贵国宝。金堂和五重塔之间又隔着一个水池,名叫「阿字池」,传说金堂的一边象征着来世的「彼岸」,一边象征着现世的「此岸」,也是罕见的造庭方法。

那个下午,我和Kei君在九体阿弥陀堂的昏暗灯光中各自呆立了一阵,这才默默从「彼岸」走回「此岸」。京都市内的红叶还是遮遮掩掩的状态,山寺内却已经红到了盛景。几株延伸至五重塔上方,割裂了天空,又有几株长在水池旁,细碎的枝叶间隙像一个画框将对岸佛堂收录其中。树下的草丛里栖居着几只黑猫,上次来还不见它们,打听之下,说是从一年前开始,不断有流浪猫投奔于此,住下了便不肯走,至今日已是数量可观。

我和Kei君没有再说话,因为黄昏正在缓缓到来,在红叶上降临了光。这个时刻在日语里被称为「逢魔时」,传说因为昼夜交替的缘故,最容易遭遇妖怪鬼神幽灵,另有一种将夕暮时刻写做「谁彼时」,直白解读令人毛骨悚然:「谁在那里?!」深秋山寺内盛开的红叶,终日都是美的,可尚需自然配合,方能避免「美则美矣,毫无灵魂」的形式感。净琉璃寺的傍晚便是这样:我们误打误撞地来到这里,透过此岸红叶观望彼岸净土,终不能抵达,只有怀念涌上心头——当我们怀念起那些逝去的人,无论是突然到来的黑猫还是缓缓降临的黄昏,都像是带来了某些异界的回应,令人相信怀念这个行为,就该发生在这里。

黄昏之后,净琉璃寺愈发清寂。寺庙的工作人员告诉我,明年夏天,九尊佛像就要开始修复工作,计划每年撤去两尊进行修复,全部完成大约需要耗时五年——也就是说,下一次遇见净琉璃寺完整的彼岸完整的秋日红叶,最快也是五年后了。

「那个拐弯处,就是那里。」我指给Kei君看。

「你是说风声吗?」他望向从此岸到彼岸的一片树林。

「正是风声。无论什么时候来,只要站在那个位置,一定能听见风声。」

「我也正想着这件事,这间寺庙的风声真是厉害呢。」

我们站在冷清的山门前,一只黑猫从眼前跑过,跑进门里,停下来转身静静与我们对视。背景的群山是层次分明的锦秋,通往山门的一条狭窄的小道旁,皆是秋季丰收的菜地。这是个没有景观,只有生活的地方。

「净琉璃寺更像奈良的郊外呢,一切都是破破烂烂的样子。」我看着那扇简朴到略显寒酸的山门。

「总之不像京都,京都哪有这样冷清的寺庙。」

「真希望它一直冷清下去啊。就这样,缄默不语地,不抱希望地,自顾自开了花,又自顾自红了叶。」

年少时爱赏樱,成年人则爱红叶

残留在Kei君记忆中的,一端是净琉璃寺的山道,另一端则连接着山脚的岩船寺。

日本的寺庙门关得早,我们磨蹭了去,心里清楚多半没戏,还是决定碰碰运气。没有奇迹发生。两人隔着山门往里张望,满山绿意,除了正中央一座朱红色五重塔,不见半丝艳色。就连院子里的紫阳花也还绿的,这一带很多寺庙被称为「花之寺」,岩船寺是其中一间,别名「紫阳花寺」,境内栽种着超过1000株紫阳花,每年6月的梅雨季开得热闹极了,距离花期也过去近半年。

有位僧人在山门前焚烧垃圾,见我们停留不走,拎着大大的垃圾桶过来寒暄:「真是抱歉,还是这幅模样。今年的天气冷热冲突不够激烈,寺内的红叶大约还需要再等10天左右吧。」我见过照片上的岩船寺红叶,是真正的红色世界,然而一期一会的事情也总是发生在秋天,不必强求。

岩船寺的路口,不必考虑相遇的时机,终年摆放着好几个木头架子。当地农民把自家的农作物分装进小小的塑料袋里,挂在上面贩卖。我一直坚信它们是日本最早的自动贩卖机(见地图标注1)雏形:无人看管,自动投币,无论渍物、仙贝、新茶还是当季蔬菜,100日元均价。在红叶季的此时,挂在架子上的便是橘子和柿子,在周边的山林里走一遭,也到处都是成片的柿子树,有的树下架着楼梯,意味着正值采摘之季,其实树下已是满地落柿,金黄色的果实,从来都是山间秋天的最佳点缀。

离开岩船寺,Kei君突然又想起一个京都大三角的故事,大约是在京都领土的边界上,有三间重要的寺庙共同构成了一个三角形,成为镇守古都的结界:「其中一间,应该就在这附近。」果真如此,往北12公里的笠置山上,有一间笠置寺。

前往笠置寺的途中,海拔越来越高,山林越来越红。山路狭窄陡峭,令我想起故乡贵州的群山,原来所谓的山路十八弯,在京都也是存在的。这样的山路不能同时容纳两辆车并行,如果迎面来了车,退让困难。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经过几间孤零零的山中旅馆,也完全是荒废模样。在蜿蜒向上的山路上,两人心里都没有底,只能暗自祈祷千万别有车下山,又觉得这样的道路永远没有尽头。

还是艰难地错了好几次车,30分钟后终于抵达山顶,竟有特别馈赠:山上的红叶公园正在举行夜间亮灯!说是公园,其实只是寺内一处空地。没有游人,这荒山野岭的夜晚,没有游人也属正常,不堪寂寞的住持在入口处留了张条子:「为什么会这样呢?请你告诉我。来到笠置町的观光客,每年有50万人。在这之中,每年来到笠置山的人大约有5万人。在这之中,走到这里就折返回去的,大约有4万人。而最终走到磨崖佛的人,大约只有15000人。究竟是为什么呢?」

刚进寺内,就撞见这位不堪寂寞的住持,他远远地拎着提灯疾步走来,对我们这对深夜造访的稀客表示欢迎,也掩饰不住惋惜之情:「红叶都快掉光了,你们能看多少就算多少吧!」山下的岩船寺还是绿意盎然,山上却已经掉落满地,绒毯一般,是我在过去很多观光海报上看到过,却从来无缘亲眼一见的景象。也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夜间亮灯,照亮空荡荡的群林,令人瞬间有些恍惚:究竟这里是外星人基地呢,还是,莽撞闯入的我们才是宇宙来客?

红叶公园再往上,就是漆黑一片,听说山上有源于弥生时代的奇石,巨大的佛像雕刻于岩石之上,这种被命名为「磨崖佛」的形式,是2000年前的修行者的巨石信仰。笠置寺高达15米的弥勒佛本尊已经被烧毁,只剩一尊美丽的虚空藏菩萨。我们穿过漆黑的结界,决定心血来潮进山探个险,双双被毫无光亮的世界吓到噤声,竟也摸黑穿过若干岩洞,登上山顶。回程才觅得途中错过的虚空藏磨崖佛,在仅容一人通过的山道之上,抬头只见细长的线条,依稀能辨认出佛像轮廓,消逝不清的,却依然是美的。合掌之时,脚下的山林传来动物的叫声,决然不是偶尔一二,而是成群结队的凄厉合唱。大约是野生的鹿群吧?转念一想,又疑心遇到熊。

「你看这山上的树,同样的水土同样的天气同样的种类,有的掉光了叶子,有的还是鲜红,有的才是黄色,有的依然固执地绿着。甚至在一棵枫树上,也长成了红黄绿的渐变模样。」

「就是这样,树也各自有价值观,有些活得比较着急,有的索性慢慢来。在秋天,最能看清楚树木价值观。」

如此大声说着话,用比以往高三倍的声音交谈,意味不明的内容,都是源于害怕,直到重新见到灯光,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那灯光来自山门前一家料理旅馆,有着百年历史的老铺松本亭(见地图标注2),也对非住客提供料理。山上的料理走的也是野趣派,坐下来点一份套餐,主打是野鸡火锅和铁板烧,搭配以野鸡釜饭和鹿肉刺身。

「是这山上的野鸡和鹿哟。」端上来料理的店主。

「也有熊吗?」两个惊魂未定的冒险客。

「笠置山上没有那种东西啦」,店主笑着说。这句话带来的慰藉,远胜过寥寥四片野鸡肉。

「比起樱花,红叶果然更好。」吃饭间,Kei君突然感叹道。

我刚来大阪时,一个日本女孩也跟我说过类似的话。我隐约记得她的意思应该是:年轻时爱樱花,成年人则爱红叶。

「为什么爱红叶更甚呢?」我问Kei君。

「红叶每年的颜色都不一样哟,你不知道吧?樱花大抵都一样,只是开花时间早晚而已。树木在秋天会变成什么颜色,取决于微妙的天气变化,这一年更红些,下一年就又淡了些。我们在每个秋天看到的色彩组合,都是独一无二、无法重现的。」

「全日本的秋天都是这样吧?京都并不特别。」

「京都的红叶不在公园而在寺庙,讲究的是『借景』,有的借自然远山之景,有的借人造庭园之景。红叶不是独立存在的,要依托于自然万物才能展现其灵魂。这不也是京都一贯的价值观吗?自然是神明恩赐之物,不可被人类局限,更不可被寺庙独占。」

我看向窗外,旅馆的灯光照亮了一棵红得疯狂的枫树,高大挺拔,像是假景。此刻我便懂得了些许红叶的意义,它并不以多取胜,追求的是瞬间。我这一年的红叶季,便在这个瞬间结束了。这个瞬间在无人的山间,没有比它更美好的秋天,毋庸置疑,会成为长久的回忆。

去看看今年的红叶吧,其实也是去看看今年的自己

早些日子,和后辈一起去了洛北的高山寺。这间早早登录了世界遗产古寺,很早之前便挂在心上,却屡屡被京都行家阻止:一定要有耐心,等到秋天,秋天再去。高山寺是建造在森林中的古寺,寺内覆盖着高大的松树、杉树和枫树,不少日本人都见过它那张参道上铺满红叶的海报,和别处不同,人们来这里赏的不是树木,而是盛景过后的落叶,如同一场高潮后轰轰烈烈的尾声。

高山寺交通不便,从京都站换乘巴士还需40分钟,在名叫「栂尾」的车站前下车。但高山寺的石水院藏着有名的《鸟兽人物戏画》,800年的画师将兔子、猴子和青蛙拟人化,浅浅勾勒出幽默可爱的动物世界,也有人说:这无疑是日本漫画的原点。最惹人喜爱的是兔子和青蛙的相扑比赛,还有兔子拿着枝条追逐猴子的一幕,连京都博物馆也为它开发了周边茶杯,是优雅的京都难得一见的卡哇伊路线。

到底是来得早了些,丛林才刚刚染上色彩,参道上尽是干干净净的样子。此时来赏红叶的人们,便三三两两坐在石水院的侧缘上,晒着秋日午后的阳光,久久地眺望着群山,闲聊几句。毕竟是在山间,难免有不知名的虫子误入人群,爬至一个年幼的男孩身边,令他惊喜异常:「它是谁?」「是虫桑哦。」年轻的妈妈面带微笑。又在后山的某个院落,看见一位老太太安静地扫着落叶,用双手小心地把它们聚集起来,悉数装进垃圾袋,温柔地对待草木,也是京都人待人待事的方法。

在高山寺周边,还有高雄的神护寺和槇尾的西明寺,三间古寺合称为「三尾」,自古就是关西地区的红叶胜地。神护寺也是Kei君曾经力荐的地方,尽管要爬上长长的石阶,但山间古寺充斥着独有的凛冽空气,令红叶的颜色比别处更加鲜艳。从高山寺走向神护寺的一段,亦有秋日美景,道路的前方永远是银杏和枫树,大自然最奇妙的黄与红配色组合,沿途有潺潺的高雄川流过,透过枝叶的间隙瞥见河水,流逝而不停息。红叶季的晚上,山下会摆起各种屋台小摊,贩卖红豆馅的高雄团子或是热腾腾的烤红薯,我们吃着团子登上山道,流连至寺庙关门时间,在石梯前的枫树下,听着堂内钟声响起,大门渐次关闭。想来千百年来的寺内秋日,必然也都是这样收尾的。

如果没有随着人群径直下山,稍稍在神护寺周边迷个路,兴许就能闯进高雄山间的秘密景点。例如一座溪谷之上的吊桥,属于一家名叫「もみぢ家」 的料亭旅馆的私人领地,店名意指「红叶家」,可见店主对选址甚为自信。自信是理直气壮的,那旧式的吊桥几乎全被红叶包裹着,正当一个老头痴痴地拍着眼前景致时,谷间阳光突然造访——果然还是要有光,有了光,红叶就像是回了魂,可光的降临也很短暂,不过30秒,就又和桥上老头呼吸的白气一并消失在空气里了。后来听说,若是走到吊桥的另一头,有「もみぢ家」传统的合掌造样式餐厅,每年神护寺夜间开放时,这里会推出各种红叶套餐,将当季旬物做成秋季风物诗的造型,用餐中也有大大展望台可观赏红叶,偶尔还会上演京都传统的舞妓演出。

日本人把赏樱叫做「花見」,却把赏红叶叫做「红叶狩」,一直觉得此种说法甚为有趣,有种狩猎秋天的生动。古代日本人等候群山尽染,需要像狩猎一样不骄不躁,它需要太多天时地利的叠加:首先要持续一段好天气,使树叶充分吸收阳光;其次也要有寒冷空气,低于8度的气温持续好几日;要有强烈的昼夜温差,不能下雨,气候干燥。一旦群山尽染之时,静候多时的古代日本人可不只是痴痴观望,定要采集山间草花,于手中把玩——这是对于秋天的一个态度:要守,也要狩。

每年到了红叶季,京都都会评选出一大堆红叶名所,凡上榜者,终日拥挤不堪。旅行网站上排在第一位的永远是清水寺,从清水的舞台上望下去,上千株红叶也如潮水一般。今年我陪国内来的朋友去了一次,感叹红叶毕竟不同于樱花,樱花可以是热闹的花,红叶却只适合静静观看。但清水寺也有惊喜,一年冬天,我在寺内买到一个密封的枫叶摆饰,说是每年掉落的红叶都会有此归宿——我将此视为「红叶狩」的现代进化,没有比将整个秋天尘封起来更浪漫的事情了。

也顺道去了南禅寺,在哲学小道上拾起一枚赤红的樱树叶,方知它不是只有春花才值得称赞的短情的树种。南禅寺参道上的红叶,因以巍峨的山门为背景,常常出现在日本杂志红叶专题封面上,而如果你在一个恰到好处的时间坐在本坊的枯山水前,也许能看见一幅难忘构图:一棵眼前的苍翠青松,一棵墙角的红色枫树,一棵墙外的金色银杏,让终年淡漠萧寂的枯山水,也染上了秋天的温暖。此时便想起一句话来,大约是4年前吧,JR东海的观光企画「そうだ 京都、行こう。(对了,去京都吧!)」有张海报,给这寺内的秋天题了句总结词:说着「去看看今年的红叶吧」,其实也是「去看看今年的自己吧」。

希望今年一起看红叶的人,明年此时也能并肩站在一起

若论近年来京都红叶界的网红,当选的无疑是八濑的琉璃光院。这间寺庙每年只在新绿和红叶时期限定开放两次,门票卖到伤天害理的2000日元,却也终日排着长队,够它赚回成本。听说今年最红的那几天,为了拍一张倒影在地板和天井之上的「幻之红叶」,最长需要排上4个小时队。去年秋天我慕名前往,细细数过去,大约种植着超过10个种类的枫树,构成了橙黄桃红的绚烂色彩,确实是拍照的好地方,却并不想再造访第二次,太过吵闹,连一秒也不能静坐。

在另一间网红源光庵,却拥有了一个美妙的秋日午后。源光庵的红叶只能静坐观望,透过两扇世界观迥异的窗:左边的一扇圆形的叫「悟之窗」,是心之禅与圆通,是广阔无边宇宙;右边一扇方形的叫「迷之窗」,是人类终其一生,是生老病死与四苦八苦。无意间抬头,发现木头天井上血迹斑驳,是在417年前的伏见城之战中,败给石田三成的鸟居家三百人集体自杀后留下的血迹。眼前是红的,头顶也是红的,深感红叶也有了些悲怆的肃杀气息,只有在源光庵的一次。

从源光庵回来后不久,有位日本友人给我讲了个故事:「我现在的法语老师是个推理小说家,在母国还算有点名气吧,此人一直对日本文化很痴迷,坚信日本是他的故乡,甚至两只胳膊上都纹着《叶隐》的刺青呢。两年半前,这个法国人去了源光庵,和一个日本女人擦肩而过。顿时心里一惊:就是她!于是他当即冲过去给那个女人说:我们结婚吧!」

「然后呢?」

「现在他们一个是我的老师,一个是我的师母。」

「他们用英语交流吗?」

「不,他们一个说英语,一个说日语。」

生活远比现实精彩,且近在眼前。源光庵的工作人员告诉我,其实附近还有好几间藉藉无名的小寺,借靠群山而生,寺内草木林立,才是真正的红叶的美好地标。可惜一直无缘再去,想必又有精彩邂逅发生在那里的秋天。

我生命中最精彩的秋天,是某年误打误撞邂逅的大德寺。我喜欢大德寺,因为它是我在京都造访的第一间寺庙,因为茶道大师村田珠光、千利休和一休均在此地安身的缘故,因为石田三成的墓所在此地的缘故,更加因为本能寺之变的那一年,丰臣秀吉在这里为织田信长举办了一场盛大葬礼的缘故。

大德寺拥有24个塔头,平日开放的只有龙源院、瑞峰院、大仙院和高桐院4间,其余每个院轮流着限时开放。那一年我去到第三次,终于遇到举办信长葬礼的总见院开放,参观完后稀里糊涂跟着人潮转到高桐院,排着队进了院,排着队照了相,天气十分糟糕,红叶却是到了铺天盖地的地步,落满了墙头,遮蔽了天空。在兴临院冷清的枯山水中观看过两株日暮红叶后,又去了黄梅院写朱印,这里是住持亲自出来写,不是简单的山号宗派的字样,而是会先抬头看你一眼,再写上一段话,末了再详细地讲解一番。排在我前面的女人,远远听见住持跟她讲了个关于红叶的故事,大约是绽放与凋零的无常,须要懂得珍惜,又要以平常心放下。那女人合上朱印帐便大哭起来,好半天才缓缓道出:父亲和丈夫,都在这一年相继过世了。

红叶季之后,京都的冬天就该来了。地处盆地的古都,冬日有着彻骨的冷,吓跑了观光客,居住者也苦不堪言。对这个城市的人来说,樱花和红叶的区别,大约也是春天和秋天的区别吧。春花凋零之后,美好夏日接踵而至,总是朝着更加热烈的方向去了,因此即便有转瞬即逝的感伤,也还是欢喜大于哀愁。而山间红叶掉光之后,到来的便是闭塞凛冽的冬,是又一年的将要结束,难免一路静寂下去,也难免滋生悲观情绪。因为悲观才要更加热烈拥抱生活的愿望,就像因为寒冷才会被渲染色彩的红叶,这兴许是成年人热爱红叶的理由吧——人生中总有要经历寒冷和结束,在那之前,且用尽全力辉煌当下,赞美这最后的温暖吧,因为人生总要有些期待。

如果人生总要有些期待,希望今年一起看红叶的人,明年此时也能并肩站在一起。就像看红叶的时候会怀念起死去的友人一样,我终于记起在大德寺高桐院的红叶之间,见过一块用书法写就的木牌,上书:「生死事大,光阴可惜;无常迅速,时不待人。」虽然抱紧未必落空,然而当下望向红叶的这一秒,确实是真的并肩站着的。

(来源: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