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岁的布琼决定再次进入“无人区”,那是可可西里的腹地。
上个月的车辙还未被雨水冲刷掉。当时,成千上万只藏羚羊纷纷从阿尔金山等地翻山越岭,踱至位于可可西里腹地的卓乃湖附近产仔。
7月7日,第41届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委员会会议一锤定音,宣告中国青海可可西里列入世界自然遗产名录。收到消息那天下午,布琼紧紧攥着手机。这位可可西里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党组书记觉得“完成了一生的使命”。
人们给可可西里起了一个可怕的绰号:人类禁区。但上世纪90年代,盗猎者赌命式地来到这里枪杀藏羚羊。
藏族阿妈前来祭奠杰桑·索南达杰
英雄的杰桑·索南达杰带领队员开响第一枪,打击违法偷猎。1994年,他年仅40岁时,成了新中国历史上首位为保护藏羚羊而献出生命的政府官员。
23年如翻书简。第三代巡山队伍的指挥棒交到了布琼手中。藏语“布琼”是“小男孩”的意思。收治喂养小羊羔的时候,布琼悄悄抚摸,笑得像个孩子;而当提及盗猎分子,他却变了脸色。
“这片4.5万平方公里的湿地上,已经近10年没有过枪响。”但布琼依然心有担忧:自1997年保护区管理局成立以来,几十名巡山队员用巨大牺牲换来可可西里今天的宁静,会不会慢慢被淡忘?“申遗成功的可可西里,并不是一劳永逸的。”
如今,对可可西里的保护,从动物延展到更大的生态圈,行动一直在路上,甚至担子更重。
布琼说:“如果我们不坚守,盗猎者将无孔不入,‘枪声’随时会响。”
追忆 舍命拼下来的可可西里
第一声枪响,犹在布琼耳边。
玉树州治多县委副书记兼西部工作委员会书记索南达杰,是第一个把枪口对准盗猎分子的人。1995年,英雄牺牲的第二年,65名“临时工”加入巡山队。吕长征和拉巴就是其中两位。
在职者中年龄最大的吕长征,今年54岁,两次高原肺水肿几乎摧毁了他。
第一次在2002年12月。驾车在新疆、青海、西藏三省交界带巡逻的吕长征,突然感觉肺里“气不够用”,走几步就昏倒在地。两天一夜抢救后,医生看着病人已经不会闭合、沾着一层泥土的眼睑,板着脸向其领导、家属发出通告:如果第二天中午12点没醒,就准备后事。
妻子和孩子跪在床前,哭得有气无力。11点半,医院的担架刚准备好,吕长征就醒过来了:“你们哭啥?”
第二次是在5年后。刚进山的吕长征感冒、咳嗽,症状和之前一模一样:肺罢工了,只有喉管上半截在吸气。这次撤出及时,打点滴、吸氧气,保住了命。
2005年藏羚羊产羔季节,与吕长征同年入队的拉巴运送物资从格尔木进入卓乃湖腹地,遭遇车祸。幸好解放军部队车辆路过,用铁丝把晕厥的拉巴和他的车一同拉上马路。听说是可可西里人受伤,前往西宁的火车特意晚点。
前后9次手术。借着十几枚螺丝固定的人造股骨头,勉强行走的拉巴仍记得当时一小段场景:醒时,整个身子夹在瘪掉的车里,左边膝盖烂得像爆米花;他拿起自己的一块碎骨,看了看就扔掉,身子麻了……
他们不约而同把这样的经历归于奇迹。
要知道,这一批巡山队员,是和盗猎分子真刀真枪干过的。
发现盗猎者后,7人小队便跟着车轮印进山,找个高的山梁住下,不管晴雨都不带帐篷,也不抽烟、不做饭。一到晚上,寻光摸过去,正在吃饭或睡觉的盗猎者们只好将白衬衣脱下,绑在举起的抢上投降。有时,亡命之徒也会开枪。一次,拉巴抓人后才发觉,缴获的枪里子弹都已上膛。
“他们随时可能扣动扳机。”那一次,拉巴见到生平最多的100多张母羊皮子。一只母羊被枪杀,就意味着怀着的小羊也跟着死去。“有法律等着他们,但我恨不得当场就把盗猎的人枪毙了。”
巡山一般计划10天,带上12天口粮。一旦下雨,车会陷入沼泽,队员们趴在泥地里用手挖,这头挖出来,那头又陷下去,来来回回,最糟时1公里要走3天。
晚上睡觉,棕熊、狼、寒气和盗猎分子的枪,每一样都能置人于困境。拉巴曾经3天没饭吃,饿得不行,就找一处干净的地方挖野葱,吃一口,往前走1米。
可可西里藏羚羊(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盗猎者没能比巡山队员更坚强。2007年后,可可西里的枪声基本消失。藏羚羊从盗猎最猖獗时期的不足2万只,增加到6万多只。直到申遗成功的今天,吕长征所说“舍命拼下来的可可西里”,总算等来一个结果。
如今的藏羚羊见了人,见了车,眼里再没当年的惊恐。12年后再上卓乃湖,拉巴热泪盈眶:“它们不跑了,但我们还记得。”
穿越 大心脏的可可西里人
在高原上生活多年的人一样会有高原反应,布琼也不例外。
从格尔木出发,经不冻泉、五道梁到索南达杰保护站,再深入可可西里无人区,共计12小时。记者随这名几乎不接受采访的书记,一路颠簸着穿越了平均海拔4600米以上的可可西里。
海拔一上升,呼吸便急促。翻过昆仑山口,明显感觉氧气变得稀少。2003年,赴保护区管理局任森林公安分局局长的布琼,次年2月就开始第一次巡山。
他记得,那时睡觉前,每人都会领到止痛片以应付头痛。从不冻泉途经五道梁保护站,布琼的脸,依旧开始肿胀。“我们在这里工作,只有往前。”
车队到达索南达杰保护站时,才意味着开始进入可可西里。索南达杰是管理局下设5个保护站中条件最好的,然而,从35公里外拉来的水只能过滤出1桶净水,而废水接近3桶,为了省水,切了葱的刀就直接切西瓜;为了节煤,零下40摄氏度的冬天里只有少数房间烧炉子;天热时,两个冰箱中,喂养救护的鹰和狼的那个冰箱,肉装得满满,而队员自用的却常常空着。
从索南达杰保护站通往卓乃湖120公里的路看似一马平川,实则布满河沟。进入可可西里后,高反立即明显:血珠从皲裂的嘴唇往外冒,缺氧导致头痛胸闷。车里的人无数次从座位上高高弹起,撞向车顶,又重重砸下。
巡山队最大的职业病,是腰椎间盘突出和风湿性关节炎,到最后只能开刀,做手术已是常事。有退休的老队员,只能歪着身子走路;吃最普通的饭菜,却需要最贵的德国胃药,大把往嘴里送。
“可可西里有多苦,进来一趟就知道了。”卓乃湖保护站副站长郭雪虎邀请过一名志愿者代表进山,出去时,一米八的大汉子当场掉泪。
路况好时,7小时可达卓乃湖,但遇上雨雪却是常态。去年3月,巡山队员过河被困,眼看着公路就在30公里之外,可就是出不来。那次走了足足3天,共有89次陷车。
“在卓乃湖雨季,一旦发生异常高反或者重感冒,即使连夜往外送,也可能死在半路上。”郭雪虎告诫站里小队员,卫星电话不宜多打,只能每两个星期给家里报一次平安,要留着危机时用。
雨雪季节巡山,走在前面的车往往“一步一回头”,生怕后面的跟不上,一掉队也许永远也跟不上了。口粮也需省着,1份掰成3份吃。布琼有过3次救援,才将陷入腹地41天的队员全部救出的经历,“遇上恶劣天气,油耗尽、水喝干,命就不是自己的”。
这种情况,人唯一可以做的是硬着头皮往外冲,别无他法。以前有志愿者,遭遇大雪封山,熬了3天,哭完后拿起笔开始写遗嘱。
“但可可西里人不会绝望,我们相信总是能走出去。”布琼说,“这就是可可西里人,大心脏的可可西里人。”
拒绝 愿她永远神秘
每年5月始,生活在青海三江源、西藏羌塘和新疆阿尔金山的藏羚羊都前往卓乃湖产仔,这至今仍是未解之谜。可可西里的神秘,就像藏族人“从娘胎出生就接受的文化”,布琼说。
在可可西里的保护站,老鼠时常出没。工作人员不会追、不会打,而是弓着背,双手手掌向外贴地,像哄孩子一样请出去。队员们说,它们是进来搬自己想要的东西,拿到就会出去,不会做什么坏事。
布琼说,这是对生命的尊重,更是一种环保理念。为此他拒绝接受“500万元灭鼠兔”的项目:“以前狼和鹰都是鼠、兔的天敌,人来了,它们离开,鼠、兔就多了。”
至于牧民对野驴抢食牧草耿耿于怀,布琼认为更没道理:是野驴过来吃我们的草吗?它们一早就在这里,是我们抢了它们的草场,只是野驴不会说话而已。
“大自然对人类的惩罚越来越多了,我们自己没有做好,多少年后它会更多地报复我们。”布琼2011年任可可西里保护区管理局党组书记以来,一直叮嘱司机按照原来留下的车辙走,尽可能不留下新的印迹。
在路上,只要见到矿泉水瓶,他都会示意停车下来拾捡;遇到青蛙和刚孵化的雏鸟,也会小心避让。
玉树人这些年来保护着三江源,付出了很多。有人在布琼耳边吹风,说“保护的目的在于利用”,意思是打个报告、发展旅游。布琼回以微笑,说:这片湿地对整个气候的平衡和调节,再多的钱也衡量不了;申遗之后,更要坚决拒绝。
管理局目前正式职工加起来只有37人,还有34人是“临时工”。一线职工,平均每人管护面积达到1000多平方公里,但还是有人愿意“把一辈子扔到这里”。
“可可西里有今天,这些人应该记首功。”拉巴说,进山的小伙子们大多不善言辞,久之像个“野人”;来说亲的媒人问“是干啥的”,队员们居然回答“放羊的”。
“因为可可西里人爱可可西里。”布琼说,别的话也解释不通。
巡山多年的布琼,仍然认为可可西里是一片神秘之地。一旦破坏,100年也恢复不了。
在卓乃湖保护站,摄影师顾莹抛下了原先的生意,现任可可西里野生动植物保护协会副秘书长,扎根自然摄影。她感到揪心:高原上,动物生存本就艰难,但许多人的保护意识依旧停滞不前。
藏羚羊回迁时,她从未在青藏公路上看见一辆车主动停下让路,有些车就撞上了羊;她甚至见过有些游客开车追着动物跑。
布琼希望可可西里的神秘感能一直保持,人类不要留下更多足迹。“愿她永远神秘,人们远远看着、想着就行。”
使命 与湿地握手
枪声消失之后,可可西里会怎样?记者的发问,令布琼陷入沉思。
近日,青海省气象科研所发布卫星遥感监测数据:卓乃湖系列湖泊群的卓乃湖、库赛湖、海丁诺尔湖和盐湖面积与去年同期相比,盐湖面积扩大4.5平方公里。这表明,盐湖上游的卓乃湖、库赛湖和海丁诺尔湖均已失去部分储水功能。
生态令人忧心。十多年来,布琼亲眼见证了全球气候变暖。最初巡山,手摸到铁皮上会感到生疼;早上从帐篷爬起,眉毛、头上全是冰碴碴。现在呢?山里头温度上升了不少,湖水上涨了,雪线退缩了,雨季也多了。青藏高原的冻土层,以前挖20厘米就能见到,现在挖下去1米都还碰不到。
2016年,习近平总书记在青海考察时强调:青海最大的价值在生态、最大的责任在生态、最大的潜力也在生态,必须把生态文明建设放在突出位置来抓,尊重自然,顺应自然,保护自然,筑牢国家生态安全屏障。
我国现有52处世界自然文化遗产,可可西里却是青藏高原上唯一一个。5年前,这片无人区来过一批外国专家,看到可可西里的保护现状,当时给出评语:中国真正在行动。
“选择留下的人,都背负着使命。”布琼说。
22岁的巡山队员欧金才仁,在汽车行至距离卓乃湖1公里处时,兴奋大喊:“卓乃湖,我回家了!”
索南达杰站的龙舟才加当年离家时丢下一句:“父母有兄弟姐妹照顾,藏羚羊,就让我来照顾吧。”
卓乃湖站的郭雪虎,从玉树电视台辞职上山。他悄悄告诉记者:“我要一直做下去。除非哪一天我干不动了,就把我拉走。”
后勤岗位上的尕玛土旦,不仅在多年高海拔工作后心脏装了支架,还在一次车祸中,整张头顶的头皮连着头发,撕裂到后脑勺……
小腿、腰椎曾压缩性骨折的布琼,到了巡山车陷时,照样拿着铁锹跳下车去挖。
“可可西里人都在行动。”布琼说,以前大家只是保护藏羚羊,后来扩大到整个三江源生态体系,并延伸到少数民族文化保护。
可可西里申遗成功同一天,玉树新博物馆正式开放。馆长尼玛江才告诉记者,博物馆收集、整理和展示三江源流域内的各类自然遗产,专门开设了可可西里展区,进行生态文明教育和宣传。
对于保护手段,布琼坦言:“由于可可西里本身的独特性,几乎无经验借鉴,管理局每一次尝试都在开创新的模式。”以前各保护区以公路为界,如今成立国家自然公园后,阿尔金山、羌塘、三江源和可可西里信息共享,保护效率提高了。
首届上海国际绿色电影周将于本月底举办,可可西里的作品入围其中。布琼说,我们想借此向外界说,中国在行动,保护队在坚守。
布琼最难忘的画面,是每年将失散小藏羚羊放归自然时,羊跑了一段路,还会回头瞅瞅,再继续往前。
这时,老书记觉得:人类和这片湿地能亲切握手,该有多好。
(来源:上观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