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援武汉一线医生见闻实录:“我们都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丨疫中人③

界面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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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在拼尽全力呼吸。”

刚开始是发热和咳嗽,接着是明确的呼吸困难,用赵一波的话说,病毒让肺像肿了一样,进而使肺失去了呼吸的功能。有的病人带着面罩,有的病人带着氧气管,有的病人插着管......虽然那一起一伏的动作并不足以让氧气进入血液,但拼命呼吸的声音还是充斥着武汉同济医院中法新城院区发热疗区12东的病房,大到足以让被防护服裹得严严实实的赵一波听到。作为呼吸内科的大夫,呼吸困难的患者他常见到,但“这次这么严重的并不多见”。并且,“看别人喘不上气,自己感觉也要喘不上来气了”。

马上就是赵一波来武汉的第三个礼拜了。这一天,他刚刚结束了从头一天晚八点半到凌晨两点半的班,睡了一个自然醒的觉。住在医院对面宾馆五层的单间里,他不值班的时候就休息,写点东西,运动,或是阅读手头的那本《呼吸与急危重症医学探讨》。一天的24个小时被划分成四个时段,不同时段的值班时间几乎变成了他需要克服的最大敌人——担心起不来,担心漏班,“不知今天周几”。

左:1月26日,准备从吉林出发的赵一波。右:在武汉酒店房间里的赵一波。

出发

两套衣服,一套洗漱用品,两个纸抽和二十五包方便面,这些是赵一波打包进行李的全部家当。他几乎是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和母亲解释这件事情的,但直到八点多从家里出发,他都没告诉父母自己确切的出发时间。一小时后,他已经在吉林市北华大学附属医院与其他两位医生同事会合,再于吉林大学第二医院见到了吉林省此次支援的所有医护人员,在广场上誓师,然后等待登上去往武汉的包机。

出发的时间比赵一波预想的要提前许多,甚至可以说是仓促。开始听说武汉的肺炎情况严峻,是过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北华大学附属医院的呼吸科主任,赵一波的直属领导,刚开始在开早会的时候征集愿意被调去武汉的医生。一年中唯一一天真正放假的年三十,不用一早去查房的赵一波在家包饺子,看电视,做饭菜,再哄两个年纪尚小的儿子,现在想来那几乎是近段时间内最闲适和放松的时光。本应安排在初四、初五的出发日期一再被提前,从初二早上召集到医院进行统一培训,到初二凌晨一通电话的通知——当天九点就要集合准备出发。

准备发给赵一波一行人的应急食物,但其实除了三餐,赵一波很少会吃到。“有时候觉得挺过意不去的,从我看的角度来说,给我们的待遇要比武汉本地医护人员的待遇要好一些。”在赵一波看来,他们还是被当作客人来看待,比如与他们的几班倒制度相比,本地医生可能要面临一人连续值班一、两天的辛苦。同时,本地医生平时大多只能在病房休息。“没做到同甘共苦,从付出的角度来说,感觉我们还应该干更多的活。”

下午五点,赵一波所乘坐的航班CZ5243起飞。这架包机不仅搭载了包括赵一波在内,吉林省第一批支援武汉的一百多名医护人员,还包括方便饮食、保暖用品、防护备品在内的物资。这些物资一部分给支援的医生们提供保障,一部分以省份为单位支援武汉本地的医生使用。结束约三个小时的飞行后,坐上统一调配的客车,赵一波对窗外的风景就一个感觉,“这么大一个武汉,瞅着就像城乡结合部一样,没有人也没有车”。到宾馆安顿好之后的凌晨,赵一波才得以睡了一觉,以应付第二天上岗前的最后一次培训。

赵一波的一张照片记录了出发前的情形,登机口前,他穿着的那件在东北御寒的黑色羽绒服,显然在后来的许多天里,并不足以抵抗南方冬季特有的湿冷。不过,武汉对于他来说拥有两种温度,一种是从酒店到医院步行距离中的刺骨寒风,一种是防护服里超过两个小时便无法忍受的闷热。

之前穿防护服都是“玩”

“在开着暖气大约二十度的室温下,只穿着内衣裤,再罩上两层雨衣,只需要呆上二十分钟,大概你就能体会穿着防护服是什么感觉了。”这大概也是第一次赵一波如此频繁地穿着防护服工作,在那不透风、不透气也不透水的服装里,汗水往下淌,脚就全都泡在汗水里。“之前穿这个都是‘玩’,比如考试或是做演示。但这一次穿它是为了保命。”

在赵一波工作的疗区还未开放之前,医护人员熟悉病房。

左:护目镜让赵一波的眼镜不断起雾,几乎什么都看不到。右:赵一波的防护服背后,除了名字,还有“精忠报国”四个字。

赵一波工作的疗区有整整一层楼,共分为19个房间,可容纳50张床位。1月28日赵一波一行医护人员到岗后开始收治病人之前,病房刚刚改造完成,普通病房变成了隔离病房,兼具患者去、隔离区、清洁区和穿脱防护服的缓冲区。疑似患者住在单间,占据大部分的确诊患者住在最多容纳6张床的较大房间内。而这些患者,是全部经过了一整个流程才最终与赵一波相遇:先是自己疑似有症状,再到门诊挂号就诊,经过检查和问诊,最终通过肺部CT和假阴、假阳情况较多的新冠病毒试剂盒一起,确诊,再被门诊和急诊科确认是否该被收治进来。经过大约10到15天的康复期,有的患者得以出院。另外一些,则多数因为自行在家隔离时用药不及时,或是像高龄老人或拥有基础疾病等情况,最终去世。

这让几乎所有人都联想到SARS的新型冠状病毒,也让赵一波想起曾经请愿的日子。那可能要追溯到曾经还是初中生,且作为患者的赵一波。15岁的时候,为期一年的类风湿治疗让他备受煎熬,赵一波决心以后要当个医生。非典那年,还在吉林省北华大学医学院念书的赵一波也曾请过愿,但“你见过谁会让一个孩子上前线呢?”

在医生办公室,赵一波(左四)与小组内的全体成员合影。

那做医生的经历终究还是和当初想象的不太一样。受人尊敬,能够看到患者康复,或是在这样关键的时刻可以奔赴支援的第一线,这些大概是赵一波能够预想到的。给自己定位为”有良知的科普知识分子”,赵一波觉得有三点最不能推脱:“为民请命,临危受命,共赴国难”,这促使直到现在,他仍像医学生的自己一样,在第一时间将自己的名字报了上去。但也很多事情并不如所想。身体上的疲劳,是赵一波在武汉支援时切身感受最深的一点。另外,自从来到了武汉,工作使他往返于宾馆和十五分钟步行距离外的医院,变成了“标准的两点一线”。怕在工作中产生暴露从而传染给他人,每个人都将自己封闭在居住的酒店标间内,赵一波已经“很久没说话了”。寂寞,但这最大程度地保护着每一个人,对于赵一波来说,是“如果我被感染了,不会伤害到我的战友们”。

“我们都是一个战壕里和疾病抗争的战友”

在前线不分职称也不分年龄的同事们当然是战友,不过对赵一波来说,患者也是。他们共同的敌人是病毒。

赵一波很少记得这些”战友”们的名字和面孔,但他清楚记得自己已经经手了18位病人,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准确年龄,记得他们说过的许多话。那其中包括康复出院的39岁女性患者,出院后却要面对父母全部因新冠病毒肺炎去世,不能称之为家的家;一起住进病房的母女,总是在治病时候把优先的机会推给对方;医院体检中心早期没有做好充分防范而染病的护士,正在疗区里积极配合,逐渐康复,因为“本身从事医疗行业的人最懂得怎么当患者”;也有75岁的老年男性患者,想要用生命中最后的力气拔掉氧气管、监护仪和治疗针。

左:赵一波在患者床边,这位患者病情较重,戴着面罩双通道吸氧。中:赵一波工作的疗区。右:与组员一起在安全区工作的赵一波。在不透风、不透气、不透水的防护服里,医护人员可能“撑两小时都很不容易”。实际上,医生需要穿1-2个小时,护士则需要连续穿3-4个小时。脱下防护服后,他们会穿着这样较为方便的衣服继续工作。

与以往见到的重症患者相比,在武汉的患者让他觉得,“看到他们的样子很可怜,有些人好端端的,连这个年都没过去”。赵一波情感上的波动,也来自一种自责,新型肺炎意味着未知,医治能力的有限,让作为医生的他有时候无能为力。有时他也恐惧,这并非来自新的病毒,而是透过唯一能接收到外界信息的手机,他“面对人们对新的病毒的恐惧,而感到恐惧”。

但对于赵一波来说,他早已过了会陪着病人或病人家属一起流泪的阶段——这被他称为“低水平的情感共通”,在他看来,远比不上“高水平的冷静”。“我们医生和另外一个角色很相似,就是将军,你希望每一个将军在面对失败的时候是什么反应,医生在处理病危和去世的患者的时候,就应该是什么反应。”不过,在赵一波工作的疗区中,医生有时又像士兵,并且是“敢堵枪眼、敢举炸药包”的士兵,比如在面临抢救的时候。

“抢救以心肺复苏为主,这时候,含有高浓度病毒的痰液飞沫会随着心肺复苏的动作往外传播。剧烈按压的动作也让医生的呼吸量增加,有时甚至面部防护的面屏也会脱落。”抢救也许可以将生死线上的病人们救活,但当面对新型冠状病毒,对医护人员来说也无疑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考虑到风险太大,后来医院迅速对ICU病房进行了改建,旨在优先用呼吸机的机器代替人工按压,但并不是每一个患者都能接受插管,几乎只有“特别清醒和一点都不清醒”的患者才能完成。若只能进行心肺复苏,赵一波的解决办法,是将一个黄色、半透明的污染物塑料袋后方开一个供呼吸的孔,再套到头上。只是无论用怎样的办法,就像所有医生面对所有患者时的第一个念头那样,赵一波想“让他活着出院”。

左:赵一波酒店窗外的风景。右:去往武汉同济医院中法新城院区工作途中的赵一波。

“来的时候,说得不实际一点,就是想让病毒死在自己手里。人生嘛,总得有一段能配得上BGM的事情。”这天,赵一波刚刚睡醒,混乱的生物钟让他接近中午才吃了第一顿饭,是加了个鸡蛋的青菜肉丝面,和湖北人爱吃的莲藕汤。他的窗外看不到这次支援工作的医院,是密密麻麻的居民楼,里面住着数不清的陌生人。这些陌生人在这场疫情之前,也与赵一波毫无瓜葛,但现在他们似乎多了一重关联。只有在这里,治好了一个个患者,才会有更多家庭团圆,而远在吉林的赵一波的家人,才有可能在出门的时候摘下口罩。赵一波的任务还有至少5到9周,那时候,武汉的樱花大概也开了。对于从医的他来说,不论面对什么样的疾病,日后这一场场具体的战役,还会继续进行下去。

*文中所有图片由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