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在冷战正酣之际,一场前苏联举办的国际钢琴比赛让年仅23岁的范·克莱本成为了美国的“民族英雄”。
这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不过从三岁起,身在美国的范·克莱本就受到了俄罗斯钢琴学派的训练。他的母亲里尔迪亚是李斯特和安东·鲁宾斯坦的再传弟子。1951年,克莱本进入茱丽亚音乐学院,被乌克兰钢琴家罗西娜·列文涅接收为徒。列文涅延续了俄罗斯钢琴学派的教学和演奏方式,克莱本在她的培养之下赢得了列文屈特大赛的冠军,并获得了哥伦比亚艺术家经纪公司的合约。1958年,听闻苏联举办首届柴科夫斯基国际音乐比赛,列文涅和经纪人说服克莱本去参加。克莱本并没有抱有太大的希望,但还是准备了三个月时间,随后便去了莫斯科。未曾想到,回家时已经名扬四海。
从军备竞赛到文化竞赛:赫鲁晓夫将金奖颁给这位美国人
关于那届比赛的性质,有两种说法。美国一方常见的说法是,六个月前,苏联发射了人类历史上第一颗人造卫星,在太空竞赛中击败了美国,莫斯科紧接着就想要在软实力上扩大优势,这次比赛是苏联为了展示钢琴人才而设下的,甚至已经内定了获奖人选,偏偏名不见经传的克莱本以无懈可击的钢琴演绎,搅乱了苏联的计划。而另一方面,据参赛者、获得亚军的刘诗昆回忆,“与其说是个音乐比赛,不如说是一个政治外交的活动”。当时,苏联的人造卫星上天了,美国居于落后地位,赫鲁晓夫想要“和西方搞好关系”,提出要变军备竞赛和冷战为和平的友谊的文化竞赛,于是亲自倡议、并坐镇指挥了这场比赛。首届柴赛也因此成为了迄今为止世界上最轰动、规格最高的一次音乐比赛。
不论事实究竟如何,从比赛开始,美国人身份的克莱本就让苏联听众产生了兴趣。克莱本身高超出一米九,金色卷发下面是一张娃娃脸,让人眼前一亮。他又能以温文尔雅的气质和甘美绵长的音质传递作品中的情感,打动了见多识广的莫斯科听众。钢琴家斯洛波蒂亚尼(Alexander Slobodyanik)这样描述当时的场景:“警察和军队组成的人墙被冲破,听众们甚至通过消防楼梯爬到屋顶去听他的演奏。音乐厅外则是激动的群众,大家都疯了。”
决赛时,克莱本演奏了柴科夫斯基《第一钢琴协奏曲》、拉赫玛尼诺夫《第三钢琴协奏曲》和卡巴列夫斯基的一首小品。弹毕,观众席爆发出排山倒海的掌声,人们有节奏地高呼“第一名!第一名!”甚至评委们也为他的演奏鼓起掌来。李赫特称克莱本让乐曲的每一个部分“都充满了高贵的气质”,吉利尔斯则感动得热泪盈眶,紧紧拥抱了克莱本。作曲家哈恰图良甚至说克莱本“比拉赫玛尼诺夫本人还要杰出”。评委们请示亲自坐在包厢里从头听到尾的赫鲁晓夫。赫鲁晓夫问,克莱本弹得如何?吉利尔斯回答,“犹如天使一般。”于是,赫鲁晓夫授意评委会宣布金奖得主是克莱本,全场观众都为之欢腾。在颁奖大会上,克莱本演奏了拉赫玛尼诺夫的《降 e 小调音画练习曲》,并以美国凉爵士风格句法即兴弹奏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前苏联记者把他即兴演奏的瞬间摄入镜头,取名为“莫斯科之夜”,作品获得了当年全苏比赛的大奖。
范·克莱本
比赛后,克莱本来到苏联各地进行巡演,人们赠送他各种各样的礼物,让他塞满了十七个行李箱。前苏联领导人米高扬称赞克莱本“比美国所有政治家外交官干得都要好”。
克莱本也立刻成为了美国的宠儿。几乎没有钢琴家因为能够登上媒体头条,而《时代》杂志却在封面上称赞克莱本为“征服俄国的德州人”。艾森豪威尔总统下令州长去机场迎接,纽约州州长代表总统陪着范·克莱本坐着敞篷汽车进入百老汇大街,受到十万人的夹道欢迎,人们欢呼鼓掌,将缤纷的彩纸从高楼上空抛洒而下,而范·克莱本在车内向人们投去飞吻。艾森豪威尔总统亲自接见了克莱本,并且向他送去祝贺,各界名人也纷纷出席发言。这是历史上第一次为一位音乐家举办如此浩大的庆典。
范·克莱本1958年获奖后回到纽约时受欢迎的场面
克莱本后来说,当时在敞篷车上,他心想:“这一切是多么美妙啊!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古典音乐,我不过是一个工具。”实际上,这一切早就超出了古典音乐的范围。美国人把克莱本的获胜看成是美国对苏联艺术上的胜利,这次获奖也给1957年苏联率先发射人造地球卫星以来情绪低落的美国人带来了心理安慰。而在苏联,人们认为让克莱本获奖,证明了苏联“与西方在文化上睦邻友好”的愿望。为克莱本颁奖的肖斯塔科维奇则表示,克莱本得奖并不是美国的胜利,如果不是苏联的提醒,他们差点就埋没了这么优秀的钢琴天才。
两首曲目演奏一生:政治明星的光环与失之交臂的大师
归国后,克莱本与RCA录制了柴科夫斯基《第一钢琴协奏曲》的唱片,这张唱片成为首张销量过百万的古典音乐唱片。在克莱本的父亲安排下,在接下来的若干年中,克莱本有着应接不暇的演出,上了几乎每家电台的脱口秀,知名度和“猫王”并驾齐驱。每到一地,人们都把克莱本当作美国英雄接待,对他的期待远远高于其他钢琴家。
克莱本与RCA录制的柴科夫斯基《第一钢琴协奏曲》唱片
“你该好好休息一下,然后积累你的曲目了。”克莱本的老师罗西娜·列文涅这样提醒他。事与愿违,在铺天盖地的采访和演出背后,练琴时间变得捉襟见肘,克莱本无暇拓展新曲目,更不用提他本就不擅长的浪漫派之外的曲目。而且,无论在哪里演出,观众都只想听他的成名作,不断要求他演奏“柴一”和“拉三”。就像克莱本在晚年自述的那样,“我赢得柴科夫斯基比赛才23岁,但我觉得后来二十年都在参加比赛。人们要我演奏获奖曲目,我很高兴,但也有压力。”
当克莱本想要尝试其他作品时,往往无法得到与获奖作品相似的好评。1959年,他尝试弹过莫扎特《第25钢琴协奏曲》,被当时的《纽约时报》评价“彻头彻尾地让人失望”。1961年他和费城交响乐团合作的贝多芬《第五钢琴协奏曲》又被评价为“一个不上不下的演出,既没有年轻人的精神,也没有老年人的睿智”。此外他还试图转型为爵士钢琴家和指挥,但都没有成功。
除了穷于应对公众和媒体的追逐,人们还猜测过于舒适的生活也消磨了克莱本的意志。大卫·杜巴尔在《霍洛维茨之夜》中,提到霍洛维茨夫妇到克莱本家中去做客。霍洛维茨夫人感叹:“简直难以置信!克莱本住在一幢大厦之中,后面是成排成排的汽车。房子大极了,家具都非同寻常,许多是古董。一间连一间的房间里摆满了斯坦威大钢琴,我想有十七台或者更多。有时候范就将它们送给教堂。”杜巴尔称这些钱来源于他的职业生涯和早期成功的投资。乐评人朱贤杰据此认为,经济太富裕,克莱本也就失去了拼搏的动力,乐坛也因此失去了可以成为大师的钢琴家。
克莱本或许从来没有学会应付突如其来的荣誉和财富。这样导致的结果就是,在60年代后期,他开始缩减音乐会场次以调整演奏状态。到70年代,克莱本开始渐渐拒绝经纪人登台演奏的要求。虽然经纪人劝说他发表声明,表示暂别演奏生涯一段时间,但克莱本没有采纳。在1978年一次演奏会以后,克莱本无故从舞台消身匿迹了。即便到八十年代克莱本试图复出时,他依然在重复过去的曲目和风格,甚至还在走下坡路。1994年克莱本在洛杉矶好莱坞碗(Hollywood Bowl)的一场演出,上半场弹完“柴一”,却无力在下半场演奏“拉三”,理由是“突感眩晕”。
另一种延续:从冷战偶像到晚年育才
即便如此,克莱本身上的政治光环从来不曾褪去:他为杜鲁门之后的每位美国总统演奏,也时常在外国元首到访的国事访问中演出。他五次应邀访苏,都受到公众的热烈欢迎。2003年,布什总统授予他总统自由勋章,这是给美国平民的最高荣誉。次年,他又从俄罗斯总统普京手中接过了俄罗斯联邦友谊勋章。即使只是普通的音乐会,克莱本和一般音乐家的规格依然不同。他的每场音乐会以美国国歌开场,以回应人们对扮演“美国儿子”的角色的要求。1991年他复出以后在达拉斯举办一场音乐会,礼车由警车开道,他身体虚弱的母亲则由直升飞机送进场内。
一位钢琴家因为一场国际比赛而在几十年间被一再津津乐道、冠以殊荣,克莱本可能是绝无仅有的例子。不过,在专业人士眼中,范克莱本真正的巅峰期只存在于上世纪50年代末到60年代初短短的几年。他的演奏艺术都凝固在他当时的唱片及相继再版的影碟中。
虽然克莱本的艺术生命昙花一现,他对艺术的追求却以另一种方式延续到了现在。1962年,德州的石油老板们决定出资筹办“范·克莱本国际钢琴比赛”,纪念家乡英雄征服莫斯科的壮举,并培养新一代钢琴新秀。到现在,范·克莱本国际钢琴比赛已经与柴科夫斯基国际钢琴大赛、肖邦国际钢琴大赛、利兹国际钢琴大赛并称为国际四大钢琴比赛,比赛的获奖者不仅获得奖金,还会获得世界知名音乐会的签约合同。晚年的克莱本也把几乎全部的心思放在经营比赛和育才上。2012年9月,他最后一次亮相在运营比赛的克莱本基金会上,纪念比赛创办50周年。
2009年,中国钢琴家张昊辰获得了第13届范·克莱本国际钢琴比赛的冠军,他在得克萨斯州演出前去探望了身患骨癌卧病在床的克莱本,并在微博中写道:“老人不见丝毫悲观颓丧,手舞足蹈地讲着年轻时的往事。他还反复说他是如何有幸懂得什么艺术是永恒,而这个商业化的年代里太多的人不懂,说着激动得连氧气管都拔了。”
在躺在病床上的日子,克莱本常常想起过去的事情:他5岁时翻到画册中洋葱头形状的圣瓦西里大教堂,就对莫斯科心向往之。而众多俄罗斯学派大师演出的莫斯科音乐学院大音乐厅,更是在他心目中的圣殿。在抵达苏联之前,克莱本根本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座大音乐厅一夜成名,成为冷战中的偶像,成为《时代》杂志封面的“美国英雄”。上台前,他还忐忑地问朋友,“你真的觉得,人们会记住我吗?”
(来源:界面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