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誉为20世纪世界最伟大的考古发现之一的三星堆遗址,在时隔35年后再次迎来属于它的高光时刻。
2021年3月20日,国家文物局主导的“考古中国”重大项目工作会通报四川广汉三星堆遗址重要考古发现与研究成果。据介绍,2019年11月至2020年5月,遗址新发现6座三星堆文化“掩埋坑”,现已出土金面具残片、鸟型金饰片、金箔、眼部有彩绘铜头像等重要文物500余件,发掘工作仍在进行当中。
三星堆遗址最早发现于20世纪20年代末。1986年考古发掘的1、2号“祭祀坑”出土青铜神像、青铜人像、青铜神树、象牙等珍贵文物千余件,多数文物前所未见,揭示了一种全新的青铜文化面貌。三星堆是四川盆地目前发现夏商时期规模最大、等级最高的中心性遗址。1988年三星堆遗址由国务院公布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三星堆文明起源于何处?他与中原文明又有何种关系?其出土的人像和面具又为何异于常人?外界围绕三星堆的学术争议已持续数十年。一些考古专家认为,此次对6个“掩埋坑”的发掘工作,无疑将是解开三星堆诸多谜团的“一串钥匙”,备受期待。
近日,界面新闻专访了参与此次发掘工作的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教授孙华和上海大学特聘教授、上海大学博物馆馆长李明斌,请他们分享此次三星堆考古发掘的细节,以及他们对三星堆起源之谜的思考。
孙华是中国西部协作考古的主要倡导人之一,著有《三星堆遗址的初步研究》《神秘的三星堆文化》等著作;李明斌上世纪90年代毕业于四川大学考古专业,长期在成都考古所和成都博物馆工作,曾担任成都博物馆馆长,发表多篇文章和论著涉及三星堆研究,也是此次上海大学三星堆考古发掘工作的领队。
集成式“科技考古”国内首创
界面新闻: 此次三星堆考古发掘目前进展到哪个阶段了?你们团队是什么时候展开工作的?
孙华: 我们北大团队过来七八个人,负责发掘8号坑,截止3月25日刚刚把填土层发掘完,还有很多重要的东西没有露出来,后面大概至少还需要三个月吧。越到后面工作越细致,也越慢。
李明斌: 本次参与三星堆祭祀区考古发掘和文物保护的上大师生有超过30多人次。我们的工作主要有两个板块,即考古发掘和文物保护,包括现场器物的提取和标本的分析检测。
3号坑发掘阶段已大体告一段落,下一阶段是提取满坑的象牙和青铜器,耗费的时间一定不会比之前的少,估计至少得持续两个月甚至更长时间,后期室内的保护与修复,花费的时间会更多,所以我们一定要有耐心。比如,二号坑的3号青铜神树上世纪80年代就出土了,到现在还尚未完整修复出来,一方面它有很多缺失件,另一方面研究也得花时间,这不是“吹糠见米”的事。再比如,对象牙的保护,到目前还没有找到在现有温湿度环境下保护它的方法,比如,金沙遗址出土的象牙,目前还只能用比较保守、相对稳妥的封护措施展示。
界面新闻: 目前已发现的只占据整个三星堆遗址的千分之二,那么对于剩下未发掘的部分未来有什么计划?
李明斌: 三星堆遗址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国家主管部门对遗址类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有科学、严格的发掘规划,每年做哪些区域的发掘,都是有统一安排的。其实从1986年到现在,对三星堆的考古发掘工作几乎一直没有停,只是以前的发现从观赏性的角度不是太吸引注意,包括发现城墙、大型宫殿基址、居址区、作坊区、墓葬区等等,大体上弄清楚了这处古蜀国城址的基本面貌。目前对古蜀王陵的找寻,还没有更多的线索,这应是下一个重点;另外一个重点,是对前期的考古资料的整理、消化,并对学术界和公众进行公开,这是一个非常基础性的工作,学术界没有基础资料的话,很多问题还是没法说明白。考古工作不是一哄而上,也不是挖几年就算了,三星堆遗址从上世纪20年代发现以来,一直在持续工作,才有现在这样一个状态。
红色标注点为三星堆遗址祭祀区掩埋坑布局位置,图片来源: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
界面新闻: 这次发掘被称为一次“科技考古”,你对此有什么体会?
李明斌: 在用于田野考古发掘和现场信息提取、研究方面,如此成规模、成体系的技术集成,在国内应是首创,在国际上应该也是领先的。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作为这次考古发掘的主持单位,联合了国内33家相关科研机构,应该说每家机构在某个领域都是有擅长的领域,所以说这是一个集成式的考古项目。这次出土文物种类太多,几乎涉及到所有珍贵文物的现场的保护、提取和应急处理等工作,应该说是埋藏的文物材质类别,促使组织者建立了这样一个考古工作机制。
界面新闻: 现场发掘人员穿着白色防护服工作是为了防范病毒,还是别的目的?过去考古需要穿防护服吗?
孙华: 防护服主要是为了基因采集的需要,如果发现人骨需要采集,现代人的头发、唾液,头皮屑,这些现代人基因都有可能掉进去,穿防护服是为了防止现代人对考古现场造成基因污染。
李明斌: 穿防护可能主要有两个目的,一是,从去年底以来,陆续有重要器物露头后,社会各界关心我们的人会偶尔来考古大棚观摩交流,穿统一的服装为了便于识别和区别;另一个最主要的作用是,这次发掘有一项工作是以前从未做过的,即对坑口到器物层差不多1米左右厚的填土全部采集,送回实验室里分析它里面微量元素等。如果我们不穿防护服进舱,可能会带进影响填土分析检测结果的微小物质或颗粒物,给研究工作带来困扰。
6个“盲盒”是“一串钥匙”
界面新闻: 你此前说,此次发掘很可能改变以前研究的一些认识,从目前发掘的情况看,有哪些过去的认识正在被修正或者改变?
孙华: 比如我们过去认为是祭祀坑,现在越挖越觉得不像祭祀坑,原来就有人对是不是祭祀坑有疑问,因为哪个国家有能力,能把这么多东西拿去祭祀?连同烧坏了的建筑墙壁,神庙里的铺地石板,一股脑儿都埋进去了,所以现在我们应该用一个中性的词,比如掩埋坑,或者埋藏坑来界定。此外,过去对于遗址的年代有不同的说法,但是现在我们基本把对年代的认识统一在了商代晚期。以前通过其他方面的研究,也曾得出了这些结论,但是这次通过碳14年代测定法得出的数据,更准确。
界面新闻: 碳14年代测定法测定的年代会不会有一些偏差,或者说误差?当年发掘三星堆时没有这项技术吗?
孙华: 不会有偏差,现在的数据,不管是从标本采集,还是实验室的误差,都已降低到了最小。首先,样品的采集数量多,而且现在采集标本也比以前规范很多,都是采集短生命的植物木炭,比如小木头、粮食、还有碳化的谷物,这些一年生的植物测得更准,不会有太大误差,不像一棵树,可以误差几十年几百年。而且,这次的样本有六七十个,今后还会更多,样本多就可以进行加权统计,不可能有大的误差。
碳14年代测定法这项技术在上世纪80年代是没有的,到夏商周断代工程(国家“九五”科技攻关重点项目,是用自然科学与人文社会科学相结合的方法来研究中国历史上夏、商、周三个历史时期的年代学的科学研究项目,于1996年启动——记者注)以后,国家才购买了加速器质谱仪,用这种技术测定年代更便捷、也更准确。
界面新闻: 目前三星堆考古还没有发现文字,如此灿烂的文明为何会没有文字呢?你倾向于认为有文字只是没有发现,还是认为没有文字?
孙华: 目前还没有发现文字,在三星堆的时代,中原文明也是才出现文字,所以三星堆可能还没有出现文字,但是在三星堆以后,十二桥文化,或者说金沙时代的人,应该掌握了文字,因为他们跟周人有接触,在靠近周人的宝鸡,有一个族群聚落在那里,这个族群的族徽就是用弓箭射鱼的一个标志,跟三星堆金杖上的那个图案是类似的。那里发掘的青铜器,是用中原青铜,用西周文字铸造的。
李明斌: 现在是没有发现文字,但是我们不能说以后不会发现,之前我们没有发现丝绸,这次不是发现有纺织品的证据了吗?这就是考古的魅力。《华阳国志》记载蜀人“不晓文字”,这或许是站在中原的角度对周边的记载,未必准确,这里的“不晓文字”,也可能是不晓中原人的文字,即不晓从甲骨文到金文这些文字,但不能排除他没有自己的文字。它有青铜、黄金器物的制作技术,这都是要到相当文明程度才能出现的,所以它到底有没有文字,现在还真不好说。
后面到了东周,尤其是战国时期,大量符号类的东西出现在巴蜀青铜器上,尤其是青铜兵器上,有学者认为是文字,也有学者认为是族徽,或认为仅仅是一种对战争胜利的庇佑。如果是文字的话,目前也还没有被破译,没有找到规律,这是巴蜀文明研究里比较让人挠头的一件事。
3号坑器物露头。图片来源: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
界面新闻: 此次发掘中三星堆又发现了奇异的金面罩,有人认为这不像是中原文明中人的形象,这是否对传统中华文明起源的认知带来挑战?
孙华: 三星堆文明是中原文明的一个组成部分,他不是独立的文明,它所有的东西,技术、艺术、装饰,包括宗教,甚至连农业,都是在黄河流域和长江中下游地区影响下产生的,我们之所以觉得它特殊,主要是它那些人像特殊,但是人有鼻子眼睛耳朵,都长的差不多,老子时期也就知道抽象和夸张,一个严肃的学者,从来没有把人拿去和艺术品做比较的,国内外都没有。
李明斌: 它应该是对祖先崇拜或者神崇拜的表达,被崇拜的对象一定会异于凡人,才会显示出他的神性或者灵性,这是艺术的夸张,不建议跟具象的人像对比。古人对艺术的想象力和夸张表达,真的是超过我们现在的理解。其实在长江中、下游早期文明中,也发现有这种人像文物,虽说这不是传统印象中的中原文明,但是在长江流域是比较常见的。
三星堆出土的人像和面具,是长江流域文明传统的表达,四川盆地位于亚洲大陆的位置,东边有中原文明、长江中下游文明,西边通过河西走廊和丝绸之路,跟中亚和西亚,都有很多联系。这种联系也体现在其他文明中,比如在阿富汗,出土有来自成都的蜀锦、漆器,都是有考古实证的,我们的东西既然可以出现在今天的阿富汗地区,那么黄金面具出现在我们这里有什么稀奇呢?大家对敦煌出现的外来文化因素都非常认可和接受,对时代更早的古蜀三星堆文明出现外来文化因素,我建议也应该以这种大历史观、大时空观去了解和认识。
界面新闻: 那么对于那些金属,或者说金面具的来源能做出解释吗?
孙华: 我们说青铜器的起源,一般指中国青铜器,以中原为代表,从龙山到二里头这是起源地,青铜是本土产生的还是外来的,一直就有不同说法,谁都说服不了谁。三星堆的年代已经在起源地后面了。所以一般不会考虑三星堆有金属起源的问题,它是从黄河流域来的,从长江流域来的,不是直接从外面来的。
界面新闻: 我们注意到,此次报道媒体称三星堆的发掘体现了中华文明的“多元一体”,如何理解这里的“一体”呢?
李明斌: 所谓多元,简单地说,就是有不同的主体起源,但发展过程中与周边甚至更外区域又有借鉴和交流。中原有“天下之中”的优势,周边的文化元素聚集,被它接受整合提高后,又拓展辐射到周边的文化中去,这个过程持续发生,就逐渐形成了中华文明大的格局。任何一个文明,不可能是孤零零地发展,一定是有互动的。
中国的黄河、长江流域为主体的“两河文明”各自都有各自的特点,但是二者之间也有很多融合与渗透。长江流域和黄河流域的礼制体系,都有各自的特点。比如,以中原为核心的黄河流域,更多的是以青铜容器(礼器)作为礼制的载体,而在长江流域,更多盛行的是对巫或者神的文化表达,在三星堆,祭祀中更有“人”的形象,在中原文明中,人往往隐于器物后面,以规矩、肃穆的礼制表达。
界面新闻: 此次发掘的器物,是否有助于完善我们对三星堆的认识?你对此有什么期待?
李明斌: 这是肯定的,有些以前的认识会被推翻,有些会被证实,这也是很正常的。我有一个说法,这次6个新的器物坑的发掘,我们找到了破译古蜀文明的钥匙,这不是一把钥匙,而是一串钥匙,如果我们说这是6个“盲盒”,那么这些“盲盒”中的埋藏品种类明显有所侧重和区别,有的以象牙和青铜器为主,有的以金器为主,有的是象牙带少量其他材质器物,这有很多有意思的礼仪在里面。包括这次大量运用科技手段和新的提取技术,这是以前没有掌握的“钥匙”,以前多是从考古学、历史学、文献学、宗教学等等角度去研究,现在一起糅合新技术,没准就把这扇门给打开了,这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原有的一些问题解决了,相信还会有新的问题会出现,等待新的发现和新的研究去解决,这就是考古的魅力。
考古的天然使命就是探索未知
界面新闻: 你们平时的工作状态是怎样?大家如何看待此次发掘?
李明斌: 我从去年底正式参与发掘,前后断断续续待了有一个多月,春节期间除了除夕前后几天,基本上都泡在工地上,几乎每天都因有新发现、新认知而处于特别“亢奋”的状态,这里很多新的现象,新的器物露出来,对考古者来说是非常难得的经历,用四川当地考古者的话来说,“每天都有喝酒的理由”,就是特别兴奋。当然我们没有时间喝酒,每天的工作量都非常饱和,需要有详细、科学的发掘方案,还有工作进度的要求,后来师生们还主动加班。这次出土这么多东西,对于解决古蜀文明,三星堆的谜题,应该可以找到更多的线索或者研究路径。
界面新闻: 此次三星堆发掘引起巨大关注,你觉得原因什么?有预料到社会公众的热情如此高吗?
孙华: 我个人认为主要有几个方面:第一,经过几十年的发展,社会公众随着教育的普及,文化水平的提高,对考古,对文化遗产的认识,跟30多年前完全不一样了;第二,我们的国家经济腾飞,现在有力量来做好三星堆的发掘,以体现中国的考古特色,气派和风格;第三,科学技术的发展,使得我们有了比较多的技术和经验积累,可以来应对考古中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
李明斌: 在我接触考古的30多年里,从来没有过这种宣传力度,另外,社会发展到现在,关注历史遗产的人群数量远远超过我们这些专业人士,现在的年轻人都对世界充满了好奇,而考古的天然使命就是探索未知。此外,三星堆确实引起大家很多遐想,有些公众有许多猜测,它太神秘了,但我们理解的神秘是基于理性的学术角度的神秘,公众更多是基于感性的原因,这也情有可原,也是它吸引公众关注的重要原因之一。
界面新闻: 此次三星堆遗址的发掘,将为中国考古界带来哪些变化?对于三星堆申遗会有帮助吗?
孙华: 这次可以说全国最好的考古力量都集中在三星堆了,汇聚了一流的人才,一流的考古设备。四川省方面对三星堆遗址发掘也做了很多投入,包括修建保护大棚,又修建了几个方舱,恒温恒湿,保证出土文物的安全,这些可能对今后一些特别重要的文物的发掘,具有参考价值。
对于三星堆申遗,其实早就够资格了,只是目前名额紧张,要排队,要等待,这次考古工作发现的新进展以及社会各方面关注效应,都有利于推动考古工作,也包括申遗工作。
李明斌: 2020年9月,三星堆遗址作为全国唯一一处大遗址,入选了国家文物局公布的首批国家文物保护利用示范区创建单位,未来还有较多的基础工作要推动,考古发掘只是第一步,考古成果的公布也非常重要,未来包括考古成果展示,一定要把考古研究成果转换成公众可以感知、体验的形式。国家文物局把三星堆列入国家文物保护利用示范区,想必也是在朝这个方向推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