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太日報專訪郭小櫓:寫作是沒有家園的避難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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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歲的華人作家兼電影導演郭小櫓的打扮很東方女性式:素顏、黑長直發、白裙配黑絲襪和黑皮鞋。今年1月18日,她前來參與印度齋普爾文學節,這一天她的行程非常滿,三場沙龍活動,數場採訪。在接受《亞太日報》專訪時,她時不時蹦出的英語單詞卻透露出,她更適應說英語。

她的臉有些大,雙眼皮大眼睛炯炯有神,思考或聆聽時,會鼓得大大的。正如這雙眼睛,她的人生同樣活得很用力,很有使命感。

郭小櫓在文學節上的發言非常踴躍,她的觀點鮮明而獨特——例如當其他作家在爭論中國、印度或歐美將統治未來世界時,她認為,自然才是未來世界的統治者,她很痛惜印度正在經歷跟中國一樣的“大力發展經濟卻嚴重破壞環境的現象。她的發言給印度和歐美的觀眾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們跟我談起郭小櫓時,總會說:“那個中國女士發言很不錯。

郭小櫓參與印度齋普爾文學節18日的上午第一場討論“全球性小說

我選擇了戰鬥性的生活方式

郭小櫓從小被寄養在海邊村莊裡,遠離父母的童年讓她未能享受到家的溫暖,這也塑造了她孤獨疏離的特質,她總是夢想著出走。如果說作家創造的人物身上往往都有自己的影子,那麼讀郭小櫓的小說,這種感覺更加明顯:一個雄心勃勃想要從農村到大城市中當編劇的女性;一個東方女孩在西方陌生語言文化中的探索……

2013年,英國著名文學雜誌《格蘭塔》十年評選一次40歲以下的最佳青年小說家,在20人的名單中,郭小櫓作為唯一的華人作家入選。而實際上,在英國的華人女作家裡,受西方媒體認可的華人作家比較少,薛欣然算一個,張戎算一個,但是後者的寫作題材太投機。相比之下,郭小櫓更加聰明智慧而有靈氣,而且她更加勤奮——因為是農民的女兒,有一種奮鬥的精氣神在。

確實,她非常高產,從6歲就開始發表作品,如今剛過40歲的她已經出版6本中文書和5本英文書,電影也拍了6部。2014年6月她將出版新書《最蔚藍的海》(英文名《I am China》),該書講述的是一個流亡中國詩人在希臘海邊死去的故事。她說自己擁有最底層中國人的特色——比較勤奮,“我是從鄉村來的人,因為你能表達與說話的權力是通過艱辛地漫長地奮鬥才的得來時,你曾經有過很絕望和壓抑的感覺,所以當你有了機會,你會特別珍惜這種說話權。

她在文學節透露說,自己在倫敦生活了8年,在德國生活了2年,在法國生活了1年,現在則定居在倫敦。自己跟外國老公有了一個一歲的女兒。

亞太日報:你曾形容自己是“把腳抗在肩膀上行走的人,做這樣一個忙碌奔波的人,是你喜歡的狀態嗎?

郭小櫓 :我自己覺得我的生活節奏很緩慢。作家沒有錢不可能住在宮殿裡,她可能永遠都住在一個大約20平米的房間裡,寫作、吃飯和睡覺,非常單調和呆板,作家的生活可能是全世界最無聊的生活。作家之所以變成如此沉重的一個職業,就是因為腦海裡的空間跟現實的空間距離遙遠。最好的方式應該是:有時候寫作,有時候跳出來去旅行與拍電影等。而且我對在快與慢的兩種生活裡適應得還不錯,作家也得去到處奔波,例如去交流,去文學節推廣作品等。

技術性的生活和內在的生活是同時存在的,人的生活不可能是一種單板的生活,而是多層多元化的。生活節奏快的住在機場的生活其實是一個很膚淺的技術性的,我可能在機場,但是我還是在同一個腦海的空間裡,我不能像一個農民一樣擁有泥土、空氣和植物的真正的生活。

  • 亞太日報 :為何相比拍電影,你更喜歡寫詩寫小說?這是否可以說明你是一個比較內斂、喜歡跟自己相處的人?*

郭小櫓 :喜歡寫字的人肯定是比較內在的,會比較受不了平庸和膚淺的交流方式。我在文學節講臺上的交流,如果有一些虛假客套的交流,我會特別受不了,我會粗暴地直接地打斷,隨即進入正題。而在社會性交流層面,別人會比較敵對你。你可以選擇隱居性的知識份子的生活,而我選擇了比較戰鬥性的生活方式。 我受不了自己的文化、知識被忽略的狀況,最後,你的中國背景很重要,對於西方人對中國人的不瞭解非常膚淺、毫無品質。我會用交流和寫作來挑戰這些 。我覺得,西方人要尊重的不僅是中國文化,最起碼要尊重一個知識份子與個體的聲音。

想拍歷史史詩性電影

郭小櫓出版的第一部英文小說是,獲2007年英國文學大獎柑橘文學獎提名的《戀人版中英簡明詞典》。它採用的是“實驗性的小說結構,即“詞典體,按字母順序給單詞下定義,每一章節都極短。它講述一個中國女孩在異國他鄉成長為成熟女性的故事。作者郭小櫓富有創意地將八十個詞條轉化為八十段在英國生活的精彩故事,如“外國人、“客人、“英雄、“隱私、“賣淫、“宿命論等等,涵括了英語學習、生活見聞、內省思索與東西文化衝突等議題的詞條,並圍繞著愛情主題展開故事的層次,體現了東西文化碰撞中的快樂與憂傷。

郭小櫓作品中的東方女性形象是“全新的,她一掃原有的“溫馴,變得桀驁不遜,甚至直接向西方男權話語提出挑戰。有學者認為,這類顛覆性的女性形象對於解構西方社會對於東方女性傳統的“刻板認識有積極意義。

而如今,她進入“不惑之年。正如她在北京電影學院的同班同學賈樟柯“重返青春期,開拍歷史片一樣,郭小櫓現在也特別想創作史詩類的作品,她說:“就像中印1962年戰爭一樣,我們這些後人無法瞭解當時真實的戰爭情形。那些歷史已經不在了,所以圖像在歷史面前毫無力量,歷史只能靠想像,電影工作者要想拍歷史史詩題材,就只能靠自己的能力與技巧了。

亞太日報問:你最新的一部短篇小說集《冷漠時代的愛人》中,也有一部分是回歸了中國古代的神話與象徵?

郭小櫓 :對。 如果你是一個有野心的作家,你會真的以哲學性地科學性地態度對待自己的寫作,會思考如何讓自己的小說既能抒發自己最喜歡的東西,又能影響對自己完全不瞭解的人。 太多平庸的小說根本不值得一讀。對一個真正的作家來說,真的要寫作的話,必須覺得那部小說是必須要寫的,不寫便是損失。對我來說,如果我要再寫一部小說,必須在東西方都要有價值的,必須是對我生命來說是一種釋放和詮釋。 隨著年齡與閱歷的增長,我發現自己的野心變得不一樣,我越來越想寫歷史性的史詩性的大的作品, 我正慢慢地轉向這方面。我自然也會用英文來寫。

亞太日報問:近些年,你一直用英文創作,但大多寫中國人和中國故事,對你來說最大的挑戰是什麼呢?

郭小櫓 :我的前三本小說是用英語來寫中國的經驗,由於自我的翻譯和文化的翻譯的因素,寫得特別困難。可是現在我找到了一個方法:如果故事是發生在歐洲,而且有理由能不斷地回到中國,而最後的點又是回到歐洲的話,英文敘事就比較自然。

一個作家得找出和諧的屬於自己的抒發方式,否則就會成為平庸的毫無特點的寫作。 我最新的小說《最蔚藍的海》寫的是中國、英國和美國戀人等群像,從不同的角度來寫。它是關於一個中國詩人死在希臘海邊的故事,其中也有英國人和美國人的故事,一個中國人流浪在希臘,英國人流浪在自己內心的避難所裡,美國人流浪在另外一個地方。這是一個關於個體流亡、人類異化的故事,我們人類跟地球、社會完全沒有建立一種友好的關係。

亞太日報問:你的作品大多數是關注女性,而在西方書寫中國女性時,這些女性代表著東方文化,不可避免會被賦予很多意義。

郭小櫓 :作家不可能孤立于自己的文化與性別。我自己肯定是女性主義者。我都不屑於用“女性主義這個詞彙,因為這個詞彙經過不斷地演變,已經變得很政治化、很不受女性主義者喜歡。我都不刻意寫中國文化,但我的抒發方式是很中國的。 作為一個到處行走的人,我很希望能夠超越地域和國家,這樣你的寫作才會更自由。 當你跟非中國人一起生活時,你發現你在跟一個對你文化並不熟悉的人對話,你會努力去找兩種文化的共同點,你甚至會挑戰自己去學那個文化,這個時候會把你變得更哲學化、更深刻。

亞太日報問:以《戀人版中英文詞典》為例,為何你的小說特別注重形式呢?

郭小櫓 :我對形式很敏感,我根本讀不下去結構特別傳統的中國小說,因為我基本上能猜出來故事結構,如果太傳統的話,我會很厭倦。我所受的教育是電影教育,電影是一門很新的藝術,電影語言是很片面、抽象化、實踐性和畫面感的。如果我們不創新的話,小說會可能死亡,以後的小孩會喜歡電影多於小說。《戀人版中英文詞典》以詞典的形式串聯,可能有些讀者就很喜歡這種形式,認為自己能通過詞典學到很多東西。所以,形式對我很重要。

亞太日報問:是否用英文寫作表達起來更能無所顧忌?

郭小櫓 :用英語寫作時,我感覺自己年輕了20歲,像個孩子一樣。用英語寫作更能超越外在和內在的限制,表達起來更加自由。你看我的英文寫作裡,甚至還流露出一些有幽默感和些微瘋狂。

郭小櫓參加印度齋普爾文學18日的第二場講座“誰將統治世界。

寫作和電影是我的避難所

亞太日報問:近幾年很難看到國內媒體對你的採訪,是因為你常年生活在歐洲嗎?現在回中國的頻率是多少呢?

郭小櫓 :對的。我現在還是要經常回國,因為我家裡人都在國內。我每年拍兩部中國電影,所以回國都有3-5次吧。我覺得媒體的採訪根本無法改變一個人,我又不是一個演員、舞蹈者、喜劇演員,我不依靠媒體。我的媒體是坐在那裡安靜地寫作,然後希望書籍幾年以後能夠得到出版。

亞太日報問:你現在關注中國國內的情況嗎?

郭小櫓 :當然。現在中國國內對美國的熱衷而追逐有些滑稽。如今中國越來越美國化,美國文化已經滲透到中國文化裡。這是一種文化缺失的表現,例如,由於電腦在中國的普及,使用電腦的人用英語字母來書寫漢字,技術已經深深地佔領了中國人的記憶和身份識別。

亞太日報問:住在歐洲不同國家等國際化經歷,對於你的寫作有何影響?

郭小櫓 :如果你是一個搞藝術的,肯定會喜歡在歐洲住一段時間。我們再也不是住在封閉的村莊裡的人。而作為一個年輕的開放的藝術家,你很願意到處走走,喜歡學習各種不同的文化。國際性寫作能讓我們瞭解到世界各種不同的維度和文化。如果我只呆在國內寫作,只用中文寫作,也不可能來到印度齋普爾參加這樣的國際文學節,跟全世界的讀者交流。

  • 亞太日報問 :你在歐洲生活了10多年,東西文化差異仍舊很難適應嗎?*

郭小櫓 :對,這種適應過程一直都在,但是如果我在中國生活,我會更難適應。中國人都在談買車買房,談物質的東西,而我喜歡談的是電影與文化、知識份子的東西,我會覺得他們很可笑。我是一個沒有家園的人,我在哪裡都沒有歸屬感,我在哪裡都是孤獨的。而寫作與拍電影,對我來說,是一種避難所。


【簡介】

郭小櫓(1973年-),作家、電影工作者。生於浙江省溫嶺市石塘鎮,1991年畢業于浙江省溫嶺中學。1993年開始在北京電影學院學習電影,2000年獲電影美學碩士學位,英國國立電影電視大學訪問學者。

2002年前往英國倫敦之前,已經出版了6本中文書籍,分別是《我心中的石頭鎮》( Village of Stone) (2003)、《電影理論筆記》(Film Notes)(2002)、《電影地圖》(Movie Map)(2001)《芬芳的三十七度二》(Fenfang's 37.2 Degrees)(2000)、《夢中或不是夢中的飛行》(2000)和《我媽媽的男朋友是誰?》(Who is my mother's boyfriend? ) (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