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时深度】“钟摆”提速,拉美政坛再度“向左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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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球时报记者 白云怡】编者的话:当博里奇上个月当选新一届智利总统时,世人惊讶于他年仅35岁,但更惊讶于在一个大选向来是“右翼与极右翼对决”的国家,一名左翼政治运动的代表性人物脱颖而出。正在吹起“左进右退”强风的拉美国家不止智利。最近两年多,左翼政治人物先后在阿根廷、玻利维亚、秘鲁、洪都拉斯等国政坛“登顶”。其实对于熟悉拉美政治生态的人来说,左翼“回潮”并不稀奇,毕竟该地区以“钟摆效应”著称,常态化上演“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戏码。只是这一次,“右进”周期比人们预想的时间似乎短了好几年。不过接受《环球时报》记者采访的专家认为,真正决定左翼能否在拉美崛起的是今年巴西和哥伦比亚的总统选举。前段时间,巴西前总统卢拉明确表达参选总统的意愿。“我回来了,”这名拉美左翼曾经的领军人物说,“我想玩这场游戏,我想赢。”

“拉美政坛非常重要的一年”

去年8月的一个傍晚,当时还是智利总统候选人的博里奇坐在户外的长椅上,一边听选民的抱怨,一边做笔记。博里奇小臂上的文身被一件夹克遮盖住了,但浓密的胡子和乱蓬蓬的头发仍然“暴露”了他的身份——此前不久,他是当地学生运动中的一名抗议者。转眼间,在智利首都圣地亚哥的一个工人阶级社区里,他已然成为左翼政治运动的领军人物。

外界惊叹于博里奇的迅速崛起,更惊讶于在他走向总统宝座的这一路上,其身边经常飘扬的、用以声援他的镰刀与锤子旗帜。在智利这样一个几十年来深受新自由主义影响的国家,博里奇的脱颖而出极不寻常。

就在博里奇胜选的去年12月,智利的邻国巴西有一位风云人物宣布回归政坛——该国最具魅力的政治领袖之一卢拉表达了对重返总统宝座的意愿。这对现任巴西总统、有“南美特朗普”之称的博索纳罗而言显然不是一个好消息:英国《经济学人》近日报道称,由于防疫不力以及巴西通货膨胀问题严重,博索纳罗再次当选总统的机会较低。

更多拉美国家出现左翼“回潮”:去年11月底举行大选后,洪都拉斯迎来该国史上首位女总统希奥玛拉·卡斯特罗。值得一提的是,卡斯特罗的丈夫是洪都拉斯前总统塞拉亚,他曾以牛仔帽和浓密的小胡子而闻名,和已故的委内瑞拉前总统查韦斯是同时代的拉美左翼人物。在2009年一场美国支持的政变中,塞拉亚政府倒台。

2021年,秘鲁也迎来了一位农村教师和工会活动家出身的左翼总统佩德罗·卡斯蒂略。他不穿西装、不打领带,对秘鲁传统帽子“Chotano”情有独钟。卡斯蒂略的上台赢得相当一批秘鲁乡村和底层人士的拥护,但也让国际资本对秘鲁的发展产生担忧。

“拉美政治‘向左转’的趋势已相当明显。”中国社科院拉丁美洲研究所研究员周志伟对《环球时报》记者说,左翼的回归并不奇怪,毕竟拉美一贯有“左右政治周期”,但值得注意的是,这次“向左转”的时间比预料中来得更早。

另一名社科院拉美问题研究专家杨建民则对《环球时报》记者表示,尽管左翼正在拉美扩展空间,但其能否形成新一轮“浪潮”还要看今年巴西和哥伦比亚的选举,尤其巴西是拉美最大的经济体,“若右翼继续在该国执政,并和美国站在一起,那么也不能算左翼在该地区撑起半边天”。

“2022年或将成为拉美政坛非常重要的一年。”荷兰国际集团两个月前发布的一份研究报告认为,2021年,拉美政治已经出现决定性的、向左倾斜的转变,这种趋势可能会延续,2022年,拉美左翼有望在巴西和哥伦比亚“斩获”更大政治成果。

“右进左退”比预想的短暂?

20世纪末至21世纪初,在国际局势变化、“第三波民主化浪潮”以及外生经济冲击等因素的综合作用下,许多拉美国家的左翼政党掌握了政权,迎来被称作“粉色浪潮”的左翼运动高潮。后来,随着委内瑞拉前总统查韦斯、阿根廷前总统基什内尔等人的离世或离开政治舞台,这股浪潮逐渐消退,大约在六七年前,右翼政党开始在拉美多国执政。当时人们普遍预计,这一轮右翼执政周期至少持续十年左右。然而从目前的状况看,此次拉美政坛的“钟摆”提速了。

卡塔尔半岛电视台引述分析人士的话称,在过去5年里,拉美出现一股潜在的“进步主义浪潮”,这股浪潮孕育了今天左翼政治人物的登场。而新冠肺炎疫情带来的严重冲击和饥饿、贫困等问题的加剧,令左翼政治力量在该地区加速复兴。

“拉美政治格局‘左退右进’的形势实际只持续了3年左右(2015年至2018年)。”杨建民告诉《环球时报》记者,右翼在崛起后不久就开始遭遇失败,博索纳罗、哥伦比亚总统杜克、智利总统皮涅拉遭遇大规模抗议就是例证。2018年7月,墨西哥左翼国家复兴运动党候选人洛佩斯·奥夫拉多尔当选总统成为一个标志性事件——这是左翼政党40年来首次在一向亲美的墨西哥执政。

杨建民认为,2021年疫情在拉美继续蔓延,加剧当地民众对经济衰退、贫困、腐败、缺乏工作机会等问题的关切,减少卫生部门支出等右翼政策的负面作用也凸显了出来。拉美民众开始反思右翼新自由主义的弊端。周志伟则表示,拉美左翼的复兴与美国在过去10年、尤其是特朗普执政时期对拉美的忽视也有一定关联。“当拉美国家面对经济民生难题时,它们没有得到华盛顿政策的积极回应。而特朗普在移民问题上又对拉美多国表现出排斥甚至鄙视的态度,这在一定程度上激化了彼此的矛盾。而长期以来,‘独立自主的拉美’‘和美国保持距离’一直是左翼的政治主张。”

并非“粉色浪潮”的简单回归

这一轮拉美左翼的复兴并非是“粉色浪潮”的简单回归。“千禧左翼”,墨西哥政治分析人士瓦斯奎斯这样形容博里奇。在他看来,这名致力于应对气候变化、缩小贫富差距的年轻人是拉美新左翼的代表——上一代左翼通过工会和社会主义运动获得支持,而新左翼在保有这个“基本盘”之上,通过社交媒体获得更多影响力。另外,与此前的“粉色浪潮”相比,新左翼更加拥抱绿色环保、女权主义、少数群体平权运动等潮流,这能获得更多年轻选民的支持。

“在蜂拥而至的选民中,有人向博里奇抱怨,在智利公立医院看病等待的时间太长,护理条件也非常糟糕。有些书卷气的博里奇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将自己的想法一股脑说出来,如同烧开的水壶喷出‘白气’一样。‘这让我们愤怒’,他握紧拳头说,‘让我们把愤怒化为行动。’”彭博社这样描述博里奇和支持者交流的场景,并评论说,“这是对不平等的愤怒”。

周志伟对《环球时报》记者分析,与查韦斯一代的拉美左翼人物相比,新左翼的政治开放度可能更高,因为他们需要争取更多政治力量的支持,所以在意识形态上或更温和、包容。“比如博里奇的竞选纲领有明显变化,前期提出的一些较激进的措施后来出现缓和的趋势。”

“未来几年,拉美左翼将经历重要时刻,他们必须证明自己能够成为社会引擎。”杨建民说,他们要平息当地人对政府在经济中发挥作用的方式的不满,并改善民众的生活条件。他们还要展现自身的政治管理能力,以获得制度权力空间,同时不放弃与社会运动的联系,以便再次赢得选举。

“新左翼上台后能否完成对新发展模式的探索至关重要。”杨建民对《环球时报》记者表示,在上一个执政周期里,虽然左翼在民众中赢得很高声望,但他们没有重视对国家的塑造,尤其在军队、警察等领域没有进行必要改革,因此最终不但没有完成替代新自由主义的目标,反而自己陷入执政困境。

而左翼的复兴并不意味着右翼的“大溃败”。周志伟认为,在“向左转”的表象之下,是左右翼力量在拉美仍整体保持均势。以秘鲁和智利为例,虽然右翼未赢得大选,但其在社会上的支持率不可小觑。

“从卡斯特罗和切·格瓦拉时代起,拉丁美洲在世界进步主义者的想象中就具有不寻常的影响力。在今天的拉美,新兴的‘绿色浪潮’和此前的‘粉色浪潮’汇集到一起。”半岛电视台称,尽管每个国家的情况并不完全相同,但观察这股潮流将去向何方是非常有趣的事情。

美国正在失去拉美吗?

这一轮拉美左翼“回潮”对中美意味着什么?“相较于右翼,拉美左翼与中国在价值观和意识形态上相对更接近,一些国家的左翼执政联盟中就包括共产党。”周志伟对《环球时报》记者表示,除此之外,左翼更注重南南合作,这意味着,中国在全球层面的“朋友圈”可能更大,在推动国际关系民主化、扩大发展中国家话语权等方面,中国或能得到更多支持。

杨建民也认为,整体来看,左翼的复兴对于中国与拉美的关系来说是一个“利好”。中拉政治合作将会加强,拉美一体化有望被重新激活,外资进入拉美或更容易。但杨建民同时提醒,部分拉美左翼也有可能提高对外资环保评估的标准,一些中企或将面临重新谈判合同的风险,并且需要重新调整利益分配。

目前,已在拉美执政的左翼政治人物大多对中国持较友好的态度。在美国等西方国家试图打压北京冬奥会的背景下,2019年上台的阿根廷总统费尔南德斯近日宣布,将访问中国并出席北京冬奥会。该国外交部更在官网首页发布“坚定支持北京冬奥会”的声明。

当然,这一切并不能得出“美国正在失去拉美”的结论。“美国在下功夫拉拢拉美左翼。”杨建民说,一方面,拜登政府高调承诺提供有利于建设基础设施、解决移民等问题的援助来笼络人心;另一方面也在积极与新左翼重视的环保、扶贫议题上加强与他们的合作。相较于查韦斯一代的左翼人物,拉美新左翼更加务实,如果其国内政策可与美国兼容,他们可能不会显示出强烈的反美情绪。

“环境问题成为帝国干涉的战场”,总部位于厄瓜多尔的拉丁美洲新闻社以此为题刊文称,美国正通过气候和环境问题作为切入点,试图“重塑在拉美地区影响力”,“寻求重建美国的区域霸权,用软实力谋求拉美的认可或拥护”。

“我们南美国家可以组成一个经济集团,来面对两个巨人——美国和中国,就像欧盟一样。”重出江湖的卢拉日前这样形容拉美未来可在国际地缘政治中扮演的角色。不少分析认为,拉美国家今后在外交上将采取更加独立的政策,对区域外大国的认知或许会进入一个重新调整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