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埃及记

亚太日报

text

**作者 尹夕远 **

福楼拜曾经描绘过埃及生活中的喧嚣。从下船登上亚历山大的第一天起,这种喧嚣就在视觉与听觉上给与他剧烈的撞击。“粗粝的喉音,类似野兽的吼叫,有笑声,到处可见白色的衣袍,在厚唇间闪烁的洁白牙齿,黑人塌塌的鼻子、脏脏的脚丫、项链和手镯。”

然而很难只用喧嚣形容埃及的样子。

她复杂又神秘,大多数时候,你感觉这里什么都没有发生。镌刻着象形文字的巨石仿佛晒了一场6000年的日光浴,并将一直晒下去。她的人民也如这些巨石一般,慵懒而不修边幅,低头做着自己的事。

但这里分明刚刚才经历过数年的政局动荡和骇人的恐怖袭击,如果追溯源头,他们的文明也已经更迭了三次:有过辉煌惊艳的法老时期;接着被信天主教的罗马人入侵并统治了一千多年;现在又成为了一个不折不扣的穆斯林国家,遍地清真寺与蒙面的妇女。然而,就像埃及人为了躲避高温,都在入夜后活动一样,埃及的故事,她的那些精妙之处,也都潜藏在不易察觉的深处。

埃及,就像一部悬疑电影。没来之前,我上网翻看攻略,想了解个大概。但网页上涌现的关键词都是“古老神秘”、“环境脏乱”、“义乌货”、“骗子遍地”......虽然你对剧情早有预设:金字塔、木乃伊、大沙漠。但是飞机落地的瞬间,一切都会跳出预设,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想象力是不够用的。

开罗老城区街头。埃及大部分男子取名穆罕穆德,建筑却纹理各异,结构多样。

看不见的停车线

如果你想快捷、方便、轻松、速去速来的游览一个国家,那埃及不会是个好选择,在经济一蹶不振之后,这里甚至连像样的旅游服务都没有,而旅游业,算是埃及仅剩的产业之一了,多讽刺。

相信很多人都听过“清凉油”的故事:海关会对你的行李刻意刁难,然而你只需塞给他几个中国产的清凉油,就可以轻松通过,其实这也侧面反映了埃及的经济状况和轻工业制造水平。由于局势动荡,无论进出酒店还是商场,都需要经过金属检测仪,每个人过去的时候都会鸣响,但没有一个人被要求开箱,所以安检其实是纯粹的摆设。

除了老城区和靠近开罗机场的新城,街上的烂尾楼远多于完工的建筑,好像他们刻意不把房子建完整,一栋楼只使用一层,往上连窗户都没有,有人说是因为埃及当地政府规定房子封顶就代表完工,需要缴纳高额的税款,所以上层都不封顶也不使用,是为了避税。

驱车行驶在开罗的马路上,走着走着会觉得奇怪,这个城市几乎没有红绿灯,地上也基本看不到画线,路面交通看似毫无章法,司机们横冲直撞,随便穿插,互不避让,但就在我想着这让行人如何过马路时,一个穆斯林妇女拖带着大小包裹突然从路边冲出来挡在了车流前,所有刚刚还在狂奔的车辆全部停住了。

地面上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停车线。

大家都自觉的等待在线这边,没有一个人鸣笛,我们的司机给了妇女一个通过的手势,她不紧不慢的挪着包裹穿过了马路,在踏上另一侧便道的瞬间,司机们又猛踩油门冲了出去,继续狂奔。在没有任何信号灯和指示牌的公路上,我们的车走走停停,伴随着嘈杂的喇叭声响和阵阵袭来的热浪。我突然明白,秩序,其实在他们心里。

拥堵严重的大街上,60年代设计生产的大众Transporter 面包车占了一半,这种招手即停的小巴是许多文艺青年心中经典的复古旅行车。

汗哈利利集市

起源于14世纪的开罗汗哈利利集市,号称是中东地区最大的市场。精美的商品和精明的商人一样多,这里的商人几乎是我在埃及遇到语言最流利的谈话对象。会说英语和汉语的当地人围着你想要骗走你的钱,用一些在国内景区已经过时的骗术,为了多要几十埃镑的小费,店铺老板甚至会说自己昨晚刚刚喜得贵子,让你给点钱祝贺他。他们会用“你好朋友”、“中国棒”、“看一看”招揽生意,也会用“一块钱”、“银子真的”、“便宜”换取信任。

事实是大部分商品的真实价格可能还不到报价的五分之一。当你付埃及镑的时候他很可能变脸说刚才的数字说的是美元,汇率相差十几倍。精明的中国人早掌握了划价的技巧和对骗术的辨识,但即使没有上当受骗,这样的环境也让我们加倍紧张。

有600多年历史的汗哈利利市场,这里售卖纸莎草画、铜盘、石雕、T恤衫、皮革制品、金银首饰……以及,骗术。

在傍晚的时候,我的朋友尝试着询问一个贩卖地毯的当地人,哪里可以找到餐馆,他反问“想吃烧烤还是埃及菜”,流利的英语让我们提高了警惕,我们选埃及菜,他放下手里的生意,让我们跟他走。没有一个人挪步。在白天游人如织的汗哈利利,带路意味着小费。他似乎看出了我们的困扰,微笑着又有点不好意思的说“no,no,it is free”,然后把我们一直带到一家专门做埃及菜的连锁餐厅,没有索要任何回报,转身跑回他的摊位。

在场的我们都有些惊讶,同时带着一些歉意。我们选择收起信任保护自己,却在这不信任形成习惯的时候接收到善意。道德并没有在埃及人的心中丧失,只是窘迫的经济状况逼着他们做出一些权衡。就像当地导游讲的,那些景区和市场里的骗子,他们也有无奈,因为埃及超高的失业率,他们找不到工作,于是投机取巧,维持生计。

两个穆斯林女孩儿,看了很久也没有挑选出中意的戒指,我心想“别买为好,很可能是 made in 义乌”。

文明的消逝

木心说:“人类文化的悲哀,是流俗的易传,高雅的失传。”

卢克索博物馆里写古埃及人的世界充满了秩序、道德还有诗意。从表面看,我真的以为今天的埃及人已经与石碑上象形文字描绘的生活渐行渐远了。然而真正的高雅,却是在生活的深处不经意间流淌出来的,一如悬疑电影的转折,都在那些被忽视或者刻意深埋的细节。

卡尔纳克神庙一面巨型浮雕前,当地工人提着水壶走过。埃及可以说遍地是宝,在神庙周围的地上,随便捡起一块石头,上面可能就有4000年前的雕刻。

卢克索博物馆内一块刻着象形文字的石碑,上面详细描述了法老时期埃及人的生活。

在观看了吉萨金字塔的壮阔,在走进了卡尔纳克神庙的瑰丽之后,面对大街小巷中的埃及场景,会有隔世之感,对文明在此时代的消逝,心生遗憾。

开罗街头,风尘仆仆,老爷车们摩肩接踵,行人在摩肩接踵里寻找缝隙。建筑屋顶被天线接收器占领,天线接收器又被灰尘笼罩。街角的墙壁被人们不断地抚摸和摩擦,覆盖一层发黑的包浆,效果和埃及老人的皮肤差不多。

穆斯林建筑的雕梁画栋上像是附着永远拭不去的沙土,清真寺高耸的宣礼塔直插入天空,仿佛所有人类艺术与宗教的精彩部分都与这人世保持着距离,埃及人的生活看上去与它们毫无关系。

许多地方都现代化的很突然,硬巴巴一块,贴上去,不打声招呼,好像没头没脑的后生闯进老爷的书房,第一眼看,丑,第二眼看,装置艺术。

但在巷弄里走着,你会突然遇到几个老人坐在街边喝茶聊天,昏暗里看不清他们的脸,桌上的茶具却闪闪发亮,走近看,一水的银器,饰以复杂的雕花,虽旧了,却挡不住它们的精致。

大爷们有点像北京老炮儿,任行人匆匆,时光过往,太阳落山以后,他们就这样坐在街头,用自家陈旧但精美的银器泡一壶茶,抽一口水烟,过着平静的日子。

汗哈利利集市里隐藏着一间取名费沙维的咖啡馆,用铜盘承茶杯,木质门板被烟熏得黑里透红,门环上锈迹斑斑,老风扇悬在铜镜之上,转起来嗡嗡作响。这里被形容为“比金字塔更能代表开罗”。一位中年男人坐在门口抽着水烟,不时与一旁裹着头巾的穆斯林妇女攀谈几句。半个世纪前,纳吉布·马赫福兹曾经坐在同样的位置上写出了《开罗三部曲》,凭此获得1988年诺贝尔文学奖。突然明白,埃及人不需要把艺术与宗教捧得高高,他们就生活在其中,不去刻意书写,如优雅的长诗,每个人每一步,都是韵脚。

费沙维咖啡馆里抽水烟的当地人。

福楼拜后来又对埃及的喧嚣做出另外一番解释,他把那感觉形容为沉溺于贝多芬的交响乐中。“在城中各处走动时,当你的视线落在停满白鹳的光塔之上,抑或是落在房屋露台横躺的太阳底下、疲乏的奴隶们身上,或者是凝视靠墙生长的无花果树的枝杈,你会发觉,这里的色彩是如此的斑斓炫目,你如同在观看不停顿的烟火表演,而你贫乏的想象力完全无所适从。与此同时,驼铃萦绕耳畔,大群的黑山羊咩咩直叫,还有马嘶驴鸣,商贩吆喝,不绝于耳……”

交响乐指向人心,在埃及人的日常里。他们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任数千年文明在日光下流淌,流淌进生活,装点在看不见的地方,那些美丽的和肮脏的,停留在双眼间,他们都沉默以对。

埃及的喧嚣,是大音希声。帕斯卡尔在《沉思录》里写道:“人类不快乐的唯一原因是他不知道如何安静的待在他的房间里。”埃及是快乐的,她一直安静的,待在她的房间里。

从埃及城市赫尔格达开往阿莱姆港的路上,零星有车疾驰过沙漠,远处是红海,澄澈的黄与深邃的蓝,火焰与海水。

(来源: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