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我们的带货主播,在快手上有22万粉丝。”北下朱一家网红爆品商店门口,正在选货的李玲(化名)指着身旁一位提着黑色塑料袋的女孩介绍说。这位20岁出头的姑娘,一头稍显毛糙的黄发,素颜的脸上还有些雀斑,乍一看与大众认知下所谓的“网红”形象相距甚远。
“在这里,你随便拉住一个人,可能都是抖音、快手上的网红,有几十万粉丝。”北下朱村一位店主告诉《棱镜》。
义乌北下朱村,这个仅有99栋民房、1000多原住民的村庄,距离义乌国际商贸城仅8分钟车程,如今是著名的“网红直播第一小镇”,也是全国“爆款”产品发货地,平均每天有60万件快递发往全国,更有5000多名带货主播聚集在此,直播带货的相关从业人员近2万人。
每天下午三点钟左右,上千人从四面八方涌进这里,一小时前还空荡荡的街道很快便人声鼎沸。“主播们一般都直播到很晚,上午都还在补觉,吃过午饭开始过来选货。”上述店主告诉《棱镜》。
下午三点多,北下朱商铺前来选货的主播团队熙熙攘攘
义乌正在品尝直播带货的红利。义乌市2020年政府工作报告指出,网红经济、社交电商与实体市场加速融合,2019年该市网红直播销售额约占全国的1/20。
今年疫情期间,直播更是成为拉动消费的利器。由于海外疫情的蔓延,义乌国际商贸城5万多家商户的外贸生意受到影响。过往他们只做成千、上万起步的订单,如今也放下身段走到镜头前尝试带货。
但对于北下朱和义乌商贸城的大量草根主播们来说,直播江湖又极其残酷。
义乌市场发展委一项统计显示,今年1-4月,义乌直播场次达34201场,累计观看人次8567.8万人。这一数字,还不及李佳琦和薇娅5、6场直播的观看人次。
据《棱镜》多日观察,大量草根主播每天直播近10个小时,直播间观众不超过5位,更难言带货。火热的直播带货背后,他们很多人成为流量的陪衬。
“今年生意不好干,都来直播试试看”
“以前外贸生意好的不得了,哪有空去直播。”在义乌国际商贸城二区,多格斯宠物用品公司店主鲁燕飞对《棱镜》称。
据鲁燕飞介绍,自己从事宠物用品行业十余年,在宁波设有生产工厂,产品销往海外30多个国家和地区,主供中高端市场。还有许多韩国厂商从店里进货,再转销至其他国家。
和商贸城的大多数商家一样,这里主要针对批发客户。此前,从多格斯进货要2000元起,商铺每月营业额超过百万元。除少部分线上订单外,大部分商品是外国客户到店内洽谈选购,有合适的商品,一张订单就有数万元。
海外疫情仍在蔓延,国外客户无法亲自选购商品,过往熙熙攘攘的商贸城里安静了许多。义乌市海关数据显示,1-5月,义乌进出口总值为1016.7亿元,同比下降9.5%,其中出口972.3亿元,同比下降11.0%。
开拓国内市场成为当下义乌商户们必须做出的尝试。正值直播带货兴起,义乌市也出台举措,鼓励商户们上线直播。
鲁燕飞参加了义乌国际商贸城组织的直播培训,报名费900元,只要是义乌户籍或在义乌社保缴满6个月即可全额退还。
鲁燕飞笑容甜美,语气温柔,个人娱乐的抖音账号此前已经积累了3万粉丝。4月开始,鲁燕飞将个人账号变更为“闹迪宠物用品”的企业账号,上架了22款宠物用品,开始尝试短视频、直播带货。
“今年生意不好干,都来直播试试看。想尽办法写文案,谁知粉丝不过万。他们只看视频不点赞,你说让我怎么办。”这条对口型的顺口溜视频收获1.3万点赞,是她目前最热门的视频,也生动诠释了当前被突然推到直播镜头前商家们的心态。
每天上午,鲁燕飞会在“义乌购”APP直播两小时,下午在抖音直播间直播两小时左右。面对的都是10个左右的粉丝。
“抖音的流量大,不过粉丝不够精准。义乌购里的粉丝是有购物需求的,不过流量太小。”《棱镜》了解到,当前店铺每个月仅有线上营业额10万元左右,和直播前差别不大。
同事何丽萍心直口快:“你那个账号啊,粉丝定位不够精准,他们都不会买宠物用品的。你得是宠物博主才行。”
从批量式外贸转向零售式直播带货,对商家也是全新的挑战。“伺候不过来。零售客户买的量少,咨询的问题和售后事情还多。”何丽萍说,做惯了批发式订单的商家很难适应这种变化。
鲁燕飞和何丽萍更希望,撑一撑,等外贸形势好起来。6月中旬,鲁燕飞告诉《棱镜》,开始回暖了,海外客户开始询问报价、下订单,这几天都很忙。此外,国内一线城市的宠物用品消费市场快速发展,也考虑拓展内销市场。
数据显示,5月份义乌进出口总值为324.9亿元,比去年同期实现18.4%的恢复性增长,其中出口总值315.3亿元,增长18.6%。
不过,疫情让外贸企业开始重新审视内销。义乌工商职业技术学院前副院长贾少华表示,转型一定是痛苦的,但不转型就是死路一条。从外贸转向内销,从传统销售模式转向直播引流带货,“要看到趋势,亚马逊已经开启直播购物模式,直播引流在跨境电商领域的优势也开始显现,不能守着自己的摊一成不变。”
通宵直播,涨粉1000
“我们才播了10多天,纯粹是为了自救。”6月10日上午,义乌北下朱63栋的猫王化妆品店里,店主聂桂香终于有了一点闲暇时间。
她和丈夫经营着一家化妆品店,在北下朱打拼已有3年,见证了北下朱从传统微商到团购模式、再到电商直播的转型变化。
此前,她代理的护肤品品牌在微商、社群团购渠道销售一直不错。随着疫情到来,她感觉到客户明显没有以往那么大方了,于是开始尝试直播带货。
就在《棱镜》到来的前一天,她直播了7个多小时,然后姐姐接力,从晚上近十点直播到凌晨近两点,两人合计直播近12个小时。
这10多天里,几乎每天如此。最拼的一天,聂桂香通宵直播,当天涨了1000多位粉丝。
“我们刚刚起步,不敢有一丝松懈。李佳琦、薇娅这些大主播也都经历过这样的时期。”聂桂香表示,“连续讲了几个小时的话,到最后我已经不想主动介绍产品了,主要和直播间的粉丝们唠家常了。
付出的辛劳没有白费。一旁的丈夫统计出前一晚的直播订单,有89单,仅在聂桂香直播期间就有57单。
一位在北下朱做了两年快手直播的主播告诉她,自己有20多万粉丝,每次直播订单也就40多单。聂桂香觉得自己的带货效果还不错。
没有参加培训,纯靠自学以及与来往的主播们交流,聂桂香摸索出直播诀窍:不能直接提商品价格,要用“米”来代替;不能提其他直播、购物平台名称;直播时间越长,平台会多分配一些流量等;护肤品不同于网红爆款产品,不能一味靠低价吸引粉丝,更需要对功效全面介绍。
大多数时候,直播间里只有十几位观众,每一个观众提出的问题她都会细致回复。
有观众夸她皮肤好,她便顺势带出自己平时用的几款护肤品,从护肤步骤、产品使用手法一一道来。有观众反映网络太卡,她便笑着解释,我们这里是网红直播村,一到晚上都在直播,网速自然就被分流了。有次直播没连上WiFi,结果那天耗费了她30G流量。
9.9元包邮商品是主力
除了本地的商户们,还有更多外地淘金者来到义乌和北下朱,做着成为下一个“李佳琦”、“薇娅”的梦。
这里,的确流传着暴富的传说。
聂桂香从合作的快递小哥那里听说,有主播平时每天都有3000-4000单快递发出,遇上爆款产品出现,一天快递能达上万单。即便按照每单利润2-5元计算,每晚带货挣几万、十几万的大有人在。
飙涨的房租是火热的明证。
家住北下朱附近的吕萍告诉《棱镜》,北下朱大部分商铺的租金,从前两年的每年3万-7万,在去年末开始涨到了7万-20万,而且一铺难求。租金过快上涨,导致房东与租户之间违约矛盾不断。“有家商铺租金从8万涨到20万,房东只赔1万违约金。”
聂桂香和丈夫觉得庆幸的是,2019年3月,他们在北下朱15栋的商铺租约到期,租金要从此前一年近6万涨到15万,于是搬到了当时人气还不太旺的63栋,以4.5万/年的价格租下了现在的门面。店面加上仓库成本,每年开销在20万左右。
什么样的用户支撑起这庞大的市场和热俏的商铺?
义乌一家头部MCN机构负责人对《棱镜》表示,以北下朱为代表的主播集群,主要服务的是中小商家,面向庞大的下沉市场。直播带货改变了传统批发——零售的层层加价链条,商品多是厂家直销或一级代理直销,每单只要有几元甚至几毛钱利润就可以出。
在李玲工作的直播间里,每天有近40款产品上线推荐:9.9元包邮的香水、项链、发卡、筷子,26元包邮的手提包,15.9元包邮的10包零食。这些都是北下朱当前的网红爆款产品,单价少有超过50元的,且均可以一件包邮。
在一位来义乌淘金的“红人”来哥的带货镜头里,指甲油4元一斤,口红15元一斤,头绳8.5元一斤,毛绒玩具8元一斤,戒指20元一盒,耳钉10元一斤。一款两元店里售卖的蔬果刀5元一斤,一斤有22个。
前述MCN机构负责人告诉《棱镜》,电商时代,中小商家市场最开始由淘宝服务,随着流量向头部商家集中,淘宝孵化出天猫,中小商家入驻淘宝的门槛也越来越高。于是有了拼多多承接这一市场,服务“五环外的用户”。拼多多上市后资本市场对企业形象有更高的要求,开始追求品牌化发展,但服务中小商家以及下沉市场的需求始终存在。
在他看来,头部主播更加强调品牌,而腰部、尾部主播服务中小商家,用户更强调便宜和性价比,北下朱的商品就满足这样的条件。从社群团购、微商,再转向直播带货,实质只是引流方式的改变。
90%的人会逃离
“来义乌的人,可能90%又会离开。”在义乌两个多月,尚晓营已经见证了太多的逃离。
尚晓营此前在郑州做短视频运营代理,他花了很长时间研究小商品供应链,到义乌便是为了建立自己的供应链体系,如今,他和来哥正合伙创业。
说话间他打开微信,输入“主播”,跳出二十多位联系人。“前几天我们接了一款女裤的推广,想要找主播们带带货,都说已经不做主播了,距离上次联系还不到一个月。这还不是全部。”
直播带货看似门槛很低,但带货能力与粉丝量、爆款视频之间并不完全相关。是否能真正带货,后台销售数据一目了然。
丁满(化名)曾靠着一条闯义乌的短视频获得26万点赞、11万粉丝。前些天,一家重庆火锅店老板邀请他前去带货,但三小时的直播只卖出了3盒火锅底料。
“有两盒是我买的,我还给他刷了5万的音浪,刷音浪能让平台带动更多的观众进直播间。”作为丁满的朋友,大陈说。音浪是抖音平台的一种虚拟货币,1元可以买10音浪。
李强(化名)也曾拍出了一条在全网爆红的短视频,播放量270万,点赞量有6万多,还引发全网许多博主模仿拍摄。这是许多新主播梦寐以求的数字,但两周前,李强还是离开了义乌。
“带不出去货意味着没有收入。普通人每个月带货收入3000元-5000元也够基本生活了。但爆红过的主播,收入和预期落差很大。”尚晓营打开李强的快手主页才发现,他已经删除了绝大部分作品。
在义乌期间,《棱镜》随机观看了多位主播的直播,多数直播间里观众不到5人。人气不高的主播们还会在直播间相互“串门”打气。一家服装店直播间内,《棱镜》成为第一名观众,原本半躺在椅子上刷手机的主播这才懒洋洋起身,整理了一下发型和衣服,准备讲解。
没有观众,主播们自然没有解说的动力。
“大浪淘沙,一窝蜂涌入的结果就是无数人变成陪衬。”贾少华认为,流量分化的马太效应在直播带货领域更为突出。直播给了更多普通人创业的机会,但随着明星们开始下场直播带货,直播带货的门槛正变得遥不可及。要走得长远,草根主播要足够特别,对其文化素养要求不断提高。
房租压力在内的生活成本也在加速主播们的逃离。
“房东刚通知我们,明年房租要涨到9万。之前约定三年不涨房租的合同没用。”6月17日,聂桂香告诉《棱镜》。“这里每天都有离开的,但很快也会被新来的代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