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祭典指南:温柔的古都就这样被温柔地守护着

亚太日报

text

文|丁小猫

你也许看过一场盛夏热闹的祇园祭,但你知道京都还有春末的葵祭和秋日的时代祭吗?你知道在某间通往地狱的寺庙里,有奇怪的百鬼夜行吗?你知道在洛北居住着天狗大人的深山里,有一场奇诡的深夜火祭吗?

50年不遇的特大台风突袭京都的那个下午,当我结束插花教室的课程时,窗外的大雨已经淹没了视野。

「如果不介意,我的花材请你带回家吧。」我对同一个教室的男生说。

「诶?可以吗?」他在当地名为《京都新闻》的报纸做编辑,正逢选举大战,即便是周末,也要立即赶回办公室等候消息。

「嗯……因为我现在要去鞍马寺的缘故。光是雨伞和相机已经不太好应付了,恐怕雨衣也要穿上为好,实在无暇顾及这些花。」

「鞍马寺,是那个吗?晚上的火祭。」

「没错,一年一度的,鞍马火祭。」

「但是,这个天气还能照常举办吗?」他担心地看了眼窗外,「白天的时代祭都中止了。」

「在鞍马火祭的历史上,因为大雨而中止的例子,还一次都没有呢。」

暴雨中的天狗大人

观火,在鞍马火祭

在京都北部的山里,有一座鞍马寺。此地传说是牛若丸向天狗习得兵法的地方,又相传是抵挡平安京自北而来的邪气、镇护王城的古老寺院。另有一种谣言,说地狱大魔王从鞍马山顶降临。我曾去过几次,总觉得那里洋溢着一种吊诡气息,似乎不像是人类的领地,总有将要偶遇天狗的错觉。

京都人常常假装出从不怀疑这城市里生活着天狗和狸猫的样子,在鞍马寺门口立起硕大天狗像,今年冬天它被大雪压垮了鼻子,有人路过,拍了照片传上推特,网友笑:「什么嘛,原来天狗的真面目是个不高兴的大叔啊。」不知是否因为有碍美观,寺庙干脆在大叔的鼻子上贴了块大型创口贴,上书:「现在正在治疗中」。如此持续了整整两个月。

治疗中的天狗大人(图片来源推特)

不管怎么说,在天狗大人掌管的鞍马寺,我一直期待着10月22日的夜晚。每年的这天,山门前狭窄的街道上定会火光四溅,人声鼎沸至凌晨——是已经传承了千年的鞍马火祭,和四月里今宫神社的「安良居祭」、太秦广龙寺不定期举行的「牛祭」合称为「京都三大奇祭」。

午后冒雨上山,人迹寥寥。出町柳车站没有出现预想中的混乱场面,尚有大量空位的车厢里,只坐着几个前来猎奇的外国人。往年的景象可不是如此,很多 repo 都会提醒道:观鞍马火祭,一定要做好觉悟,届时将会涌入超出极限的观光客。由于这天汽车禁止通行,人们都是先搭京阪电车到出町柳,然后换乘睿山电车进山——通往鞍马寺的睿山电车只由两节车厢组成,拥挤不堪,尤其到了散场,已过了凌晨一点,人山人海,一时间停运的前例也是常有的。

这天我从鞍马站走出来,才是下午5点,雨愈发大了,天色完全暗淡下来。几个小时之前,寺里正式发布消息:火祭照常举行,但请大家务必注意安全。车站的广播里循环播放着:「敬请注意,如果台风瞬间风速过大,列车随时停止运行。」言下之意是:各位,火祭虽有趣,也请做好回不去的准备。

距火祭正式开始尚有些时间,先到的观客占据了山门前各家饮食店,我走进车站前一家名叫「岸本柳蔵」的老铺里(见文末地图标示1)点了一罐啤酒,狂风把木拉门吹得哗哗作响,里间墙上挂着泷泽秀明在某年大河剧扮演源义经的古装造型,那画像底下坐着几个嘶啦嘶啦吸着乌冬面的欧洲人,场面甚为有趣。又才想起来,某年春天我在这家店里买过一只和纸制的天狗,在我光顾过的诸多京都店铺中,这里能买到最多的天狗周边,从冰箱贴到马克杯再到能剧面具,或可爱或狰狞,无所不有。

鞍马的火祭上倒是没有天狗的登场。长达4米、重约120-130公斤的大型火把,是这场秋季祭典的象征。这些大火把将由鞍马地区的青壮年高举起游行。此外,也有专供中学生使用的中型火把和儿童使用的小型火把:小型火把长约1米,因其可爱造型被称为「酒壶」;中型火把要大一圈,然而少年们举起来也是吃力的。

傍晚6点,穿着浴衣的孩童会首先出现在街道上,在父母的陪同下扛起火把游街,每每路过某家门口,屋里总会传来「加油加油」的打气声。此时开始,沿街的家家户户门前便燃起篝火来,我试着将那条街道从头走到了尾,沿途溪水轰隆作响,路过的举着火把的人们高唱着不明所有的咒语,偶尔升起异样感觉:这里实在太像魔界的街道了,似乎在《千与千寻》或是其他哪部动画里出现过,下一秒便会被某个烧火的妖怪吃掉。

和代表京都的祇园祭不同,鞍马的火祭并不设置观览席,一来免去了抢票的繁琐程序,二来只能自己摸索最佳位置。要说鞍马火祭的人气观赏点,来过一次便会知道:绝对是山门前正对面的位置。据说往年人们从下午4点就来蹲点,而在一个台风天,当我从街道上溜达一圈回来,尚余空位。游行至晚上9点,赤裸上半身的男人们便先后举着火把登上山门前的台阶,在咚咚太鼓声中,大家一齐喊着奇怪咒语,逐渐演变成高亢大合唱,直到上百个火把全都聚集在一起,火光乱舞,溅至围观者身上。

和观火者挤在一起的,是同样被淋成落汤鸡的京都府警。和高举火把的半裸男人挤在一起的,是手握水管跟在后面灭火的消防队员。这也是鞍马火祭的最大特色:该形容它是火灾现场呢,还是根本就是战场?纵观京都其他祭典,风格类似者再无其二,无论葵祭、祇园祭还是同一天举行的时代祭,走的全是典型的古都式优雅华丽,观客隔着警戒线,远远地坐在一边静看。裸体的男人们在火光中的英勇身姿,观客也轻易能混进游行队伍走来走去,如此情形,鞍马大概是京都的独一无二了吧。

一场晴天的祭典或许井然有序,但暴雨亦有无常的惊喜。火祭将结束时,我躲进某家屋檐下擦拭相机,门前一个老太太招呼我:「过来一起烤火吧。」我的头发还滴着水,火苗的热意便在下一秒窜上脸颊,我和老太太并肩看着远方燃烧的山门,就像在观京都历史上一场烧尽繁华的大火。但鞍马的火,是迎接神明的火,是清洁街道的火,是照亮道路的火。

「虽然街上的人们都因为在台风天举办祭典而困扰,但在鞍马火祭的历史上,能如此近距离地而悠闲地观看火祭,还是头一次呢。这得多亏台风来了」,老太太说。在十月底的京都山间,阳光灿烂的日子不穿上衣尚且很冷,何况是台风天。观客举着雨伞瑟瑟发抖,举着火把的男人们擦肩时互相打气:「再坚持一会儿!」多亏台风来的缘故,一场秋日祭典褪去了全部的观光色彩,人们只是为了按时完成自古传承的「祭神」这一举动——就像是祭典这一仪式最初诞生时那样。

近距离观看一场鞍马火祭,恍惚觉得自己看了一场百鬼夜行。这么想的人可不止我一个。在森登见美彦去年出版的小说《夜行》里,鞍马火祭就是一条最重要的线索,不明所以的一个异次元入口。隐约记得在小说里,也是一个暴雨的夜晚,人们互相讨论着:「鞍马火祭即使在雨天也不会终止的哟!」「那样的巨大火把在雨天也能燃烧的哦!」在那个雨夜火祭的鞍马街道上,如果误入了杉树林中,也许就会进入另一个世界,从此音信全无,终于变成失踪人口。

只是我们都不知道,从鞍马火祭上消失的,究竟是某个失联已久的朋友,还是根本就是自己。所以你真的以为,观看过鞍马火祭之后,还能回到人类的世界吗?

六道祭:幽灵总在水井里

另一场让我想起「百鬼夜行」这个词的祭典,是六道珍皇寺每年盂兰盆期间举办的「六道祭」,这是一间小到根本不会写进观光手册的寺庙,在京都住民中却相当有人气,他们亲切地称呼它为:六道桑。

京都的秋天始于盂兰盆节。从立秋的8月7日起,连续三天从清晨至深夜,光顾六道珍皇寺的参拜客络绎不绝,只是为了在六道祭上撞响钟声,迎接先祖的魂灵归家。为什么是六道珍皇寺?因为这里传说是「先世」通往「冥界」的入口,是「六道」的十字路口。

六道珍皇寺和阴曹地府的渊源,和一个名叫小野篁的人有关。如今寺庙的本尊是药师如来,小堂里却同时供奉着阎王、弘法大师和小野篁三尊像——身穿朝服的小野篁跟随在善童子和狱卒鬼之后,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参拜者众。这位先生在历史上确有其人,原本是平安时代大名鼎鼎的诗人兼学者,留下了很多汉诗和和歌,但因此人行为举止怪异,便有了传说:小野篁白天是能干的官僚,夜晚则奔赴地府侍奉阎王。另一种说法是:小野篁每天从六道十字路口的水井前往地狱,去与死去的母亲相见。

相传小野篁通过一口水井进入地府,那口水井如今还残留在六道珍皇寺境内——平日里不对外开放,但如果你也是二次元爱好者,也许会在一部名叫《有顶天家族》的动画里见过它若干次:那部动画里变成青蛙的狸猫家二狗,就栖身于此地。

有一年六道珍皇寺举行冬季特别拜观,期间限定开放了那口井。我特意去看了一眼,确实阴森可怕。几个月后再度造访,只能远远地透过侧门的小孔往里窥探,隐隐心里有了数:动画的原作者应该也是从同一个角度望进去,才画出了一模一样的画面。后来听京都人闲聊,说起六道珍皇寺的水井是前往冥府入口,但冥府的出口却不在这里,而在遥远嵯峨的福生寺的一口水井里。遗憾的是,这间寺庙废弃多时,我也曾去寻过,只在大觉寺附近找到一口水井,说是后来新修建的伪物。

在盂兰盆节期间的夜晚光顾六道珍皇寺,又是与白天截然不同的奇妙感觉。这时的钟声将会持续至深夜12点,在光影绰绰之间,飘曳着线香的烟、蜡烛的火、灯笼的光……如果在盂兰盆期间光顾过一次夜晚的六道珍皇寺,任谁都会有那么一秒毫不迟疑的吧:这里是一个现世不存在的世界。

六道珍皇寺门口,有一间小小的舞妓古董店,叫这个名字,卖的却不是舞妓用品。一次我误入其中,买到一尊青铜制太阳塔,遂和店主成了朋友,常在 instagram 看见更新,总卖一些毛骨悚然的奇怪玩偶,倒也和六道珍皇寺气场绝搭。不远处还有一家卖糖的,说是卖的幽灵糖,店前一块破破烂烂的招牌上写着几个模糊的字:幽灵子育糖。顾名思义,传说旧时常有女子深夜来买糖,次日那铜钱必然变成树叶,店主好奇尾随其后,至一墓地,正有产下不久的婴儿安睡于其中,遂带回寄养至寺庙,后成高僧。听过了故事,糖就也不那么吓人了,猎奇花了500日元买一包来尝,麦芽糖的味道,简单纯粹。

比起祇园祭之类的大阵仗,倒是小小的六道珍皇寺更令我感受到祭典的魅力。它是一个生者与死者共存的载体,人类用一种非日常的手段,试图与死者对话,与神明对话,与宇宙对话,并坚信这样的对话一定能得到某种回应。从京都独有的六道祭上,能看出京都人的生死观,生者与死者永远住在一起,也能看出日本人的想象力:在各种怪谈故事里,幽灵鬼怪总是栖居于水井里。不信你想象下,贞子是不是从水井里爬出来的?

图片来源网络

京都三大祭,哪个最有趣?

京都每年举办的大小祭典高达300个之多,大多数人能数得上名字的,也只有这几个:初夏的葵祭、夏末的祇园祭、秋天的时代祭。它们一起被誉为「京都的三大祭」,又各自有特色:葵祭是平安时代以来,以贵族为中心的优美的祭典,看的是优雅;祇园祭是室町时代以来,以町众为中心的豪华的祭典,看的是气派;时代祭则是明治以来,以市民为中心的参与型祭典,看的是创意。

今年因为台风紧急中止的时代祭,每年都和鞍马火祭同在10月22日举行。这一天,人们将会看见全长2公里的队伍穿着京都各个时代的装束,浩浩荡荡走在京都的大马路上,据说人数已达2000人,如今仍在逐年上升。它的乐趣在于,将整个京都的历史浓缩为一整天的表演,是古都才有的嘉年华,道具多为真品,据说其中出现的服装、调度品、祭具超过12000件,价值高达50-60亿日元。有趣的是,在从明治维新追溯至平安时代的历史队伍中,丰臣秀吉和织田信长都会露脸,分别出现在丰公参朝列和织田公上洛列中,但德川家康却一次也没现身过,保卫德川幕府的新选组也没机会登场,足以看出京都人的历史观。

时代祭(图片来源网络)

不记得在哪里看到过:「东京的祭典是为了将人聚集在一起的产物,京都的祭典则是为了祭奠地方神明和强化地域的住民意识的产物。」这一点以时代祭最为明显:运营管理这个祭典的是京都市一个叫「平安讲社」的市民组织,它还有一个专门的队伍,市民可以自愿参加。说起市民参加的类型,每年葵祭的斋王代,祇园祭的稚儿,其实也是从市民中选拔的,每逢发表之际,京都人总是聚集在街头巷尾讨论:「今年又会是谁呢?」比起选拔型参与,时代祭则是给大众提供了一个机会,但凡有意愿参加者,总能如愿以偿。如此想来,时代祭难道不是京都市的一场大型 cosplay 吗?

但时代祭总比不上祇园祭热闹。祇园祭绝对是京都最有名的祭典了,每年各地慕名而来的观客不在少数。从7月1日的「吉符入」直至7月31日的「夏越祭」,持续整整一个月,其中的重头戏是山鉾巡行:祇园八坂神社的神明乘坐着神轿,于7月17日从八坂神社前往位于京都繁华街的四条御旅所,于24日再原路返回,以此驱除疾病灾难——共计33辆山鉾会在17日的前祭和24日的后祭中,分两拨进行巡游。

尽管日本有很多祭典,能看到山车巡行的却只有少数几个,对于东京人来说就更加新奇了:京都的楼房都不高,祇园祭上那些可以与楼房比高的山车,着实令人惊叹。今年的祇园祭上,我曾拼命寻找一辆名叫「螳螂山」的山车,也是因为森见登美彦小说的缘故。那一天跟着众人喝了好几罐冰镇啤酒,也一时兴起排在众人之后买了人气鸡蛋饼,也随众人之大流抽了一根签,等终于找到了螳螂车,果然一只硕大的螳螂立于山车顶上,典故竟然来自中国:原来说的是「螳臂当车」。螳螂车也卖周边,其他山车大约是贩卖一些好兆头的粽子之类,它卖的却是T恤和手绢,在人群中看见远远有人背上一个「螳」字,实在有趣。

祇园祭是热闹的,但总觉得过着过着就成了情人节。京都没有花火大会,总能在此时看到穿着浴衣的年轻男女约会的身姿。加上越来越多的观光客涌入,周边的餐厅总是没有座位,商店里人头攒动,愈发觉得烦躁。

祇园祭太热闹了,所以我爱去看葵祭。它也是京都三大祭中历史最悠久的一个,是下鸭神社和上贺茂神社举行的祭仪礼,为了展现平安朝的华丽和贵族文化的贺茂例祭。葵祭固定在每年的5月15日举办,早上10点半,大约500人的队伍从御所建礼门出发,长约一公里的王朝装束风情,沿途人人都能观赏。从葵祭开始,京都就热起来了,因此人们都说:京都的夏天始于新绿的葵祭,终于万绿的祇园祭。

观光客爱看葵祭,首选地点是下鸭神社,每年抢票都是热门之地。我不记得发售时间,每当想起来买票,总已经是售罄状态,某年总算抢到一张,不在下鸭神社,而在出发点御所。坐在长板凳上,前后都是人头,根本无法掏相机拍照,只看见暴晒的早晨十点半,游行队伍里每个人都是一张生无可恋的脸。

葵祭的观众中常有优雅的和服女性,在头发上或是和服上插着葵枝,颇为古风的姿态。后来渐渐知道,这些真正懂得观看葵祭的,却是从来不买票,铺上野餐毯坐在后边的树荫下,悠哉远观。另有一些在街巷中沿途观看,也是本地人才有的做法,每年都不错过,也丝毫没有刻意。更懂行的人会婉婉道来:「看葵祭啊,在纠之森和加茂街道的新绿中最好。温柔的初夏阳光从树叶间洒下,华丽的游行队伍穿着王朝装束路过,其乐无穷。但因为下鸭神社人实在太多了,我一直都是在加茂街道上看的。在这一带鸭川沿岸的新绿隧道下,每每初夏的风吹过,心情不知不觉也好了起来。切记,时间大约在下午三点,从下鸭神社出来的队伍会途经加茂街道。」

无论何时造访下鸭神社,总能在鸟居前名叫「さるや」的茶屋吃到时隔140年复原的名物:申饼。这种点心也是葵祭的产物,原本是将煮烂的红豆做成饼之后,供奉在神明之前的御饼。京都有个迷信,吃过了这饼,便能清洁身体,恢复元气、无事息灾。功效如何暂且不明,但那申饼的颜色令人难忘,朱华之色,是生命之色。

在没有祭典的日子,吃着这申饼,一种想要奔赴下一个夏日的祭典心情,就又来了。

(来源: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