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你是否愿意接受,现代爱情观试图向我们传达这样一种信念:我们每个人都注定要和一个特别的人相伴,这个人会让我们的生命变得完整,这个人是我们的“灵魂伴侣”。关于“灵魂伴侣”的浪漫想象无处不在:情人节的促销广告、超市打折贩卖的“双人餐”,还有那些宣扬爱就是你所需一切的小说、电影和歌曲。
这种强势的观念有时也会过火,比如“恋爱脑”,即一种爱情至上的思维模式。打开搜索引擎键入“恋爱脑”,跳出来的问题一般都是“如何摆脱恋爱脑?”“恋爱脑是一种病吗?”“恋爱脑的人有多可怕?”
“恋爱脑”把爱情等同为人生的全部,甚至不惜抹去自己的一切来融入另一个人的生命。这种犹如“飞蛾扑火”般炽热的爱情观往往会让自己受伤,有时也会伤到别人。
电影《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剧照
《孤独传》的作者认为,无论是“恋爱脑”还是对“灵魂伴侣”的狂热追求,这些并不会终结孤独。对“另一半”的完美设想,反而通过缺失营造出一种逃无可逃的孤独感。
(以下文章摘选自《孤独传》,小标题为编者所加)
“灵魂伴侣”=理想的完美爱情?
最早使用“灵魂伴侣”一词的是浪漫主义诗人塞缪尔·泰勒·柯勒律治。在《给一位年轻女人的信》中,柯勒律治发现女性会全身心地投入婚姻之中,对于她们而言,“这一举动与自杀无异——因为一旦进入,婚姻就会填满一个女人的道德和个人存在,填满她的享乐和职责的整个空间”。
他接着说,在婚姻中,一个人能感受到极致的快乐和痛苦,并且大多数人会在“漠不关心”与“万分喜爱”这两极之间选择适合的搭配。而“为了不至于悲惨”,柯勒律治提议,拥有“一个灵魂伴侣,一个合住的人,或一个伙伴”是很有必要的。
在柯勒律治的作品之后,英国文学中出现了一种越来越显著的趋势,即认为“灵魂伴侣”一词指代的是一个让自我整全的个体,外加一份浪漫的刺激。从朋友般的陪伴和本分,到以个人欲望为特点的性理想,这种对爱情的重新定义似乎标志着对个人主义的追求。
电影《呼啸山庄》(1992)剧照
“灵魂伴侣”一词在20世纪早期的英文出版物中尤其引人注目。该词首次出现于20世纪30年代末,在60年代期间使用频次平稳上升,1980年左右则急剧飙升。从20世纪80年代起,人们越来越普遍地使用“灵魂伴侣”一词,这可能和这个词在个人广告中频繁亮相,以及媒体有关寻找“另一半”的讨论有关。
另外,“孤独之心”也作为一个文学术语在19世纪末达到了使用的顶峰,当时人们认为,心脏是浪漫之爱的情感与象征器官,有关情感的情绪都围绕着心脏发生。20世纪初,“孤独之心”的观念作为一种社会认同(尤其是在那些苦苦寻找伴侣的女性中间)在小说和报纸中流行起来,表明了寻找爱情的商业化倾向。
《孤独传:一种现代情感的历史》
[英]费伊·邦德·艾伯蒂 著 张畅 译
译林出版社 2021年
19世纪到21世纪:小说中的浪漫爱情
灵魂伴侣的现代理想或许在20世纪初就已经充分实现了。但其根源仍属于19世纪,与爱、渴望、自然世界的浪漫联系在一起,与通过超脱世俗和现实的结合实现个人成就的激情联系在一起。
我们来看两部耳熟能详的小说:《呼啸山庄》《暮光之城》。
这两部都设定了一位追求“灵魂伴侣”或重要的另一半的女性,没有了这个人,她就会感觉到孤独(而有了这个人,她又没法进入“正常的”社会领域)。两部小说都涉及危险的性,还有一位忧虑成性、颇具威胁的男主人公,他们既是自然风景的一部分,又和自然彼此分离。两位女主人公,凯西和贝拉,都在同社会规范和个人欲望相抗争。两人都需在以下两者之间抉择:是选择暗含的性和情感上的满足,还是虽平淡却安稳的一生?
电影《暮光之城》剧照
在两者之中,我们都发现了一种观念的内化和延续,即强烈的浪漫理想是一种,也是唯一一种令人向往的为爱情赴汤蹈火的形式。当一个人不被满足或丢掉了这份理想,感情上的悲凉和孤独就随之而来。
在《暮光之城》系列的第三部《月食》中,主角们反复使用“灵魂伴侣”这个词来使这种表面上不健康的结合变得合理。拥有一个灵魂伴侣是贝拉(通过她的母亲和她的女性朋友)在生活中投射出来的理想状态,也是她在爱德华家族的其他成员身上看到的一种模式,毕竟他们是永生不朽的。
这与贝拉自己的生活形成鲜明对比,父母在她小时候就分开了,父亲看上去很孤独,而她的高中同学为了追寻“另一半”一次次努力又一次次失败。爱德华于是成为贝拉的救赎,他会将她带离原本的庸常生活,会用尽办法让她变得更耀眼、更优秀——除了一个问题,她可能丧失她的灵魂。贝拉确信这值得冒险。
爱德华很快成了贝拉存在的唯一理由。她没什么兴趣爱好,只要和爱德华分开,就会躲进自己的房间,整月整月地伤心憔悴,她的父亲为她的健康而忧心。她意识到只有铤而走险,自己才会最终活过来,因为只有她置于危险的境地,才会把爱德华拉回自己身边,这样他就能再一次彻底“拯救”她。
在这种语境之下,《暮光之城》在文化上的成功重申了这样的观念:灵魂伴侣对于一个人的发展,尤其是对女性的个人成长是至关重要的。女性的价值是由她投入对方身上的部分所定义的,是由一段关系定义的;而只要对方是对的“那个人”,这段关系甚至可以是虐恋。这样的语境同样在暗示,那些没能找到这种爱的女性是“不幸的”或是失败的。
如果我们从未遇见“真爱”
如今市面上有成千上万本《灵魂伴侣的秘密》这类自助读物,承诺读者说会帮他们找到那个特别的人;也有大量的书、指南和节目支持那些孤独的人寻找爱情。显然,灵魂伴侣或是完美的浪漫伴侣(还有因为他们的缺席而造成相应损失)这种想法时至今日依然盛行。
个中原因,或许和现代性带来的个人对身份和归属的追求有关。一个人能被无条件地照顾,统领一切的宗教叙事而今衰落了,关乎个体成长的个人主义应时而起,大众消费主义和全球化开始发端,它们关注个体自我的完美,盛行的心理学话语体系又使人从一出生起便与世界对立——上述的种种都认定,浪漫之爱才是获得心灵、精神、心理和身体满足的主要来源。
那么,那些从未找到过“真爱”的人呢?那些未曾体验过与原生家庭之间的亲密关系,或是终其一生都在找寻“那个人”的人呢?假设我们接受了依照某种文化典型而设定的情感经验,那么完全有可能是灵魂伴侣的神话反而助长了人的孤独。人群中的孤独也有了新的更有力的意涵。如果我们只有找到一个能满足我们的伴侣才能实现自我完整,那没有了“那个人”,我们又怎么才能保持完整性呢?
社会心理学家瓦莱丽·沃克黛的研究在这里就很有启发性,尤其是对于我们理解下面的问题颇有裨益:年轻女孩是如何从年少时就变成男性欲望的被动接受者,又是如何从年轻时就被有意塑造成期待依靠(通常是年富力强的)男性同伴来完成个人成就的形象。
这种渴望成就的模板一旦形成,就会伴随一个人的一生。单身的年轻人或是刚离异的人似乎尤其会因为无所依赖而感到孤独,同时热切地渴望“一个特别的人”。针对单身、离异、结婚和丧偶的成年人的调查发现,结了婚的人更不容易感到孤独,当然,在婚姻中产生的孤独感——不被理解,不被“看见”,五味杂陈——就是一个另外的社会问题了。
另外,单身女性也常常会遭人指摘,说她们在追求配偶的过程中“太过挑剔”,这种文化惯习显然也是假定:理想中的女性在恋爱对象面前就应该是被动的、顺从的。20世纪初,英国有一种文化假设:无论这个世界上的女性这几百年来是不是都在独自生存,单身女性都只不过是“在等待结婚”而已。
说到孤独与寻找浪漫“另一半”相关的行为,有大量研究都关注人们是如何在互联网上常常自暴自弃一般、消极地寻觅着爱情;互联网的世界默认,亲密关系是能使人即刻获得满足的,不需要深入了解、长久相处,或是经过有意义的沟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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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求浪漫的爱,相信灵魂伴侣的存在,无疑影响了个人和社会对孤独的体验。如果说理想状态是以两个人的情感共同应对整个世界(不管两个人各自在合理化这种强烈的爱意时是怎么做的),那么这对于人们如何体验爱情、如何感受爱的缺失,都有着明确的社会影响和情感影响。
没有了那个重要的另一半,咄咄紧逼的缺失感时刻在提醒我们,我们永远是“分开时只有一半,终其一生都在寻觅另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