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匠精神美學

亞太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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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賈榮香北京建築大學教授

如果把“工匠精神”和“美學”連到一起可能會有點突兀,因為黑格爾曾定義美學的研究對象是藝術,美學就是藝術的哲學。精通這些藝術的人們多半被稱作什麼家或什麼師,如畫家、音樂家、雕刻家、建築師等,而且這些行業被認為充滿浪漫和激情。但凡帶有“匠”的頭銜多半會讓人感覺少了一點浪漫,成了重複、反復、枯燥或單調的代名詞。實際上“家”或“師”的最終作品本身就是由“匠”的成果而集合,但“匠”仍不被列入大雅之堂。甚至有人把工匠精神總結為三個字“笨”“軸”和“苦”(程永高,《浙江日報》2016年3月9日),無論我們怎麼詮釋這三個字都會讓人對“工匠精神”望而卻步,都會覺得和藝術難以共鳴。2016年的中國政府工作報告嚴肅認真地提倡“工匠精神”,不應該去追求“笨”“軸”和“苦”,所以要換個角度看待工匠精神,提升到美學高度認知,體會工匠精神展現與“笨”相反的“巧”,與“軸”相反的“通”,與“苦”相反的“樂”。只有這樣,工匠精神才會有不朽的生命力。

從“花匠”到工匠

我們熟知的工匠有石匠、木匠、鐵匠、泥瓦匠、染匠、鐘錶匠、鞋匠、花匠等等。中文解釋是“有工藝專長的匠人”也就是深諳某種“做工藝術”,英文的匠人是artisan,藝術家是artist,同詞根。可以看出“匠”和“家”或“師”本是同根生,都是美學的研究對象,有互相欣賞的基礎。鮑姆嘉通認為美學討論的問題是所有美的事物共同具有的美本身,即一切美的事物之所以美的根本原因。這裏一切美的事物包括“匠”的作品,也包括“家”或“師”的作品,包括人類的也包括自然界的。在感知人類的“匠”和“家”或“師”的美之前,先感知自然界的“匠”之美,在美學層面達到天人合一。

自然界的天然美首屈一指的應該是百花了。一年之計在於春,一春之計在於花。花色五彩繽紛,瑰麗奪目。有的粉如少女,有的赤紅如血,有的潔白如玉,有的黃似橙桔,有的藍如寶石,有的濃黑如墨。花的妝扮由花瓣細胞內所含的色素負責,誰要豔麗些就加點胡蘿蔔素,誰要淺淡點就加點類黃酮,誰要多種色彩就加點花色素。花的化妝盒裏只這三樣,把大自然化裝扮成“赤橙黃綠青藍紫,我持彩練當空舞。”另外,花的形狀千姿百態,有的花瓣五片且只一層,被遊絲一樣的嫩枝托著隨風飄動;有的由幾根遊絲組成一簇,遠看一大朵連著,近看幾小朵分著;有的幾層花瓣重疊,緊貼枝幹,肩並肩背靠背;有的尖,咋看像被太陽曬卷了,實則一條一條層層重疊,誰都不擋誰,比拍照插縫站還准;有的花向外展開,有的花向內微收;有的只四個花瓣,隨低而開;有的像捧玉般傲立高枝。花的顏色沒有一朵不精心化妝,花的形狀沒有一朵不精心設計,每一朵都做到精益求精,每一朵花都是一件完美的作品。百花不僅讓一批批花客感覺到美,還能引蜂招蝶,為花本身的生命注入活力。大自然“花匠”的作品如此精緻,我們由衷讚歎。

我們用“花匠”做鋪墊,是因為很多工匠作品難被完全欣賞,就如賞花人未必如筆者所描述的那樣去賞花。花有顏色和香氣襯托,即使走馬觀花也能感受到風情萬種。但是工匠的作品相比之下就沒有這麼多的外在炫筆,其美其妙都需要工匠腳踏實地,一道工序一道工序地完成,同時也需要觀賞者實實在在地去欣賞,來不得半點浮誇。比如,中國建築的重要組成部分之一“台基”多由石性材料建造,如漢白玉或石頭,無論臺明、臺階、欄杆還是臺月,每一寸都需要工匠精心設計。中國地標性建築之一天壇用三重同心圓的漢白玉台基組成“圜丘”的主體,形成壇面建築空間開闊純淨。北京故宮三大殿也是三重漢白玉台基,總高7.12米,總面積25,000平方米,共用望柱1453根,蠣頭1142只。這組壯觀的台基抬高了三大殿的整體標高,擴展了三大殿的整體體量,展現了太和殿的獨尊氣勢。再比如被美國《時代》評為世界“最奇險”十大建築之一的山西恒山懸空寺距今1400多年,是世界上現存建在懸崖絕壁上最早的木結構建築群。懸空寺被冠以“奇”、“懸”、“巧”,其功勞歸功於精心設計的工匠。他們在距地面50米高的地方沿山壁而修,殿宇樓閣40餘間,棧橋穿梭,迂回盤旋,遠看像浮雕,近看像飛鳥。百花可以隨意凋落,被贊為“化作春泥更護花”,但是工匠的作品不僅要在工藝上與花藝媲美,而且在時間面前不能示弱,要贏得歲月。

山西恒山懸空寺

人類共擁工匠精神

我們先從世界上最古老的古埃及文化說起。古埃及建築是世界最古老的建築,金字塔最具代表性,其中最大的有三座:庫富、哈弗拉和門卡烏拉。以庫富金字塔為例,光2.5噸重的大石頭就使用了大約250萬塊,也有人認為金字塔不是建築,是雕塑,可能是金字塔的內部空間微不足道的緣故,但這不會妨礙我們討論工匠精神。正是成千上萬的石匠參與了建設,兢兢業業,一絲不苟才留下5000年不毀的曠世傑作。之後的古希臘建築仍然建立在石材的基礎上,如按男性設計成多立克柱,按女性設計成愛奧尼亞柱,折中後設計成柯林斯柱。古羅馬的拱券結構和穹窿頂傳承於小亞細亞,卻進行了大力創新,把小亞細亞的磚拱券發展為石拱券,使得建築更加堅固。如羅馬鬥獸場、萬神廟和君士坦丁凱旋門把石匠的創造精神體現到極致。哥特式建築、文藝復興建築、巴洛克建築和洛可哥建築等都沒有離開石頭的設計和應用,比如哥特式建築的代表巴黎聖母院就把拱券發展為骨架券,而且還創新出尖拱和尖券。石匠精神貫穿整個西方世界,是西方工匠精神的根本所在。巴黎聖母院歷時90年才完工,雕琢的是一個建築,但更是一件藝術品。除了建築,我們也讚歎歐洲的其他工藝,如瑞士鐘錶技藝精湛,舉世無雙。鐘錶匠們以追求完美及不斷創新的精神,造就了舉世聞名的瑞士鐘錶業。這就是西方的工匠精神。

梁思成先生在1935年著《中國建築藝術圖集》時,一方面選用了帶有“藝術”字眼的書名,另一方面書中不斷地用“匠師”的稱呼,這讓我們感覺到80多年前人們就在拿捏關匠”和“師”之間的分寸。因此,今天我們有必要重新認識工匠和工匠精神。說到中國建築,人們慣有的概念是多採用木頭,木柱、木梁、木簷、木門或木窗,在沒有鐵釘之前,匠師們發明了榫卯結構把木頭牢固地連接在一起,木匠是中國建築的先祖。因為中國古代建築以木結構為主,不容易保存,許多偉大的建築都不存在了。有的我們可以從文學作品中感受,比如《阿房宮賦》記載了阿房宮“六王畢,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壓三百餘裏,隔離天日。”“蜀山兀,阿房出”告訴我們修建阿房宮時使用了多少木材,有多少木材就有多少木匠,是他們精心建造才有了“覆壓三百餘裏”的阿房宮。再比如據考證隋唐的長安城規模比明清的北京城要大三分之一,數據來自遺址考古。雖然沒有具體建築的描述,我們仍然可以想像當時建築的輝煌程度。中國有“牆倒房不倒”的說法,中國的建築構架法是先立骨架,後加牆壁,而這個骨架就是木制的,現存的明清時期建造的北京紫禁城建築是活證據。所以木匠精神貫穿整個中國,是中國工匠精神的根本。

最近在中央電視臺播放的“大國工匠”節目中,各行各業湧現出技藝精湛的工匠,秉承工匠精神,用雙手托起真正意義的“中國製造”,不流俗,不急功近利。世界需要各國的工匠在堅守自己文化的基礎上,相互學習,相互借鑒,把地球當花園,把自己當百花,盡情美麗綻放工匠精神。

工匠精神美學

美學研究的對象是構成美的事物的根本原因,也就是說是什麼導致了美的產生。比如什麼是百花美的原因?是“花匠”們創造美的精神。自然界的“匠”還有很多,如鳥兒築巢,蜘蛛織網,每一個巢每一個網都是一件精緻的藝術品,它們不會炫耀自己多麼崇高,但它們骨子裏追求美的精神構成崇高的工匠精神進入美學研究範圍。凱旋門的魅力不僅在於曾經有多少羅馬士兵勝利而歸,而且在於建築本身的美,建築美體現出了工匠精神的魅力。懸空寺被稱道不僅因為寺內三教合一,而且因為工匠建造的寺本身讓人們讚歎工匠精神的偉大。中國木匠鼻祖魯班之所以被後人敬仰也是因為他精益求精和傳承求索的精神,如果他碌碌無為就不會因手被野草葉劃破受啟發而發明鋸子,正如假設牛頓不善於思考就不會受蘋果下落的啟發發現地球引力。工匠精神被冠以許多崇高的定義:具有“科學精神”、“敢於創新”、“勇於反省”、“樂於奉獻”、“精益求精”和“一絲不苟”等等,但實際上尋根追源很簡樸,就是如何帶給人們美的享受。所以是“匠”還是“師”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否承載工匠精神美學。工匠精神和美學因果相依,工匠精神是美學家庭的一個重要成員,美學是工匠精神的家。

(作者簡介:賈榮香,筆名雲水音,英文名Gloria。北京建築大學教授,博士,碩士生導師,比較文化學者,詩人,散文作者,翻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