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次大陆的夏天是过度成熟的。乳白色的占婆花(栀子花的别称)在炽热的高温下一簇一簇地盛开;藏身于阎浮树的光亮树叶后躲避人类的噪鹊,正疯狂地唱着歌;而阎浮树上,紫色的果实累累密布,嗡嗡叫着的蜜蜂正忙着采蜜;而红领绿鹦鹉则在低处的树枝上卿卿我我。
在炎热的高温和城市的尘土之中,在鸟类的喧嚣和小动物的吵闹之中,在奇异又超群的暑假之中,有着次大陆夏天永恒的伟大喻体:芒果。
这是作家们心爱的意象,以至于不舍得滥用。作为文学和诗歌中的工具,芒果代表了无法言说的思想和情感,代表了身体的隐秘部分和未来的爱侣,代表了夏天的短暂(以及,必然地,也引申至青春的短暂和美丽),甚至揭示出某时某刻当地市场里的光线质量。
印度教神话赋予了芒果花激发内心本能的神圣任务。印度神话的爱神手持花尖箭,以芒果花的箭作为将爱赐予普罗众生的武器,将女人变成被爱情折磨的动物,在渴求中窒息。梵语文学中,有着大量诸如此类的描写,或是芒果花被鸟儿啄的欣喜若狂,又或是在芒果花的光泽下为秘密幽会而激动颤抖。
可能是生活在公元前一世纪超日王(Vikramaditya)统治期间,也可能是公元后80年笈多帝国(Gupta Empire)统治期间的加黎陀萨 (Kalidasa)尽管生卒年不详,但在歌颂芒果花方面是无与伦比的。
在他分为六章的诗作《四季汇集》(Rtusamharam,The Gathering of the Seasons: A Poem in Six Cantos)中,他在第六章描写春的诗句中这样写道:
“芒果花已成熟——箭头锋利,
蜜蜂成群结队——嗡嗡而叫,
战士内心的壁垒被春天打破,
成为了爱的信徒,接近着,我的爱人。”
春天,就像爱情的协调人爱神一样,正带着激情爆发的期望靠近我们。对于鸟类和野兽而言,芒果花是不可抗拒的,正如这些诗文描述的:
“沉醉于芒果花的蜂蜜之中,
噪鹊痴痴地亲吻着他的伴侣……”
还有其他与芒果花相关的喜悦故事。在由 Barbara Stoler Miller 翻译成英文的加黎陀萨戏剧《沙恭达罗及其他戏剧》中,有女仆采摘芒果花蕾并送给爱神的情节,诠释了下面的诗句:
“芒果花蕾,
是我给你的爱。
当他举起,
他充满激情的弓。
第一次,
他的花箭,
瞄准了孤独的女孩子们,
她们的爱人远在天边。”
在梵语的史诗和诗歌中,芒果花被推崇为诱惑的关键,但在近期的文学作品中,它们的出现也勾勒出了夏日的精髓。曾精辟描述在校男生纯洁之处的拉斯金·邦德(Ruskin Bond)在一篇名为《流浪汉在德里》(A Vagabond in Delhi)的作品中写道:
“对于无法忘记夏天茉莉花的人来说,其甜香与芒果花、夜来香和牛粪烟的强烈气味相混合,随着微风飘过我们的夜晚。”
与加黎陀萨所记述的自然狂欢节相照应(但不及古代诗人欣喜若狂的感光体验),邦德的故事发生地的芒果花也是一种感观上的支柱,是季节和热潮中不可分割的狂热植物。
除却芒果花的微妙魅力,以及作为一个温暖季节标志的用途,如今,芒果这种水果在印度次大陆上是更受欢迎的多用途文学喻体。这也使得它出现在了一些书名中:《蓝芒果之家》(The House of Blue Mangoes)、《芒果爆炸》(A Case of Exploding Mangoe)。
在添加了适当后缀之后,它还成为了一些虚构的镇的名字:例如 Anees Salim 的作品《维克斯芒果树》(The Vicks Mango Tree)中的“Mangobagh”;当它被写入回顾以表纪念时,它作为泡菜出现,也会出现在装箱的包裹之内,和纱丽的衣裙边缘作为家园富庶的象征。
有些时候,芒果出现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在 Amit Chaudhuri 1991 年首次出版的作品《一个奇妙但崇高的地方》(A Strange and Sublime Address)中,没成熟的芒果被十岁的 Sandeep 观察着,而在医院中,绿色的记号意味着挽回性命的病人:“小小的、翠绿的、未成熟的芒果在芒果树上悬挂着,蜜蜂们在空中飞舞,仿佛被无形的线控制着。”在无菌而苍白的医院中,春天忽然而至。
《芒果爆炸》:穆罕默德·哈尼夫/著 杨荣鑫/译
在文学作品中,芒果的果实最常见的用途是作为丰收的象征,代表着渴望、憧憬和启示,肉体和精神上都是如此。Indira Ganesan 1997 年出版的《继承》(Inheritance)首次将芒果树作为田园景观和启发性事物的一部分。“这是一个觉醒的夏天,”这篇叙事作品这样写道,“祖母的房子和我们在马德拉斯的家不同。在这里,我可以在芒果树下散步,那里有瀑布,像天堂一样。”
这本小说里,芒果代表着所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觉,这也导致了同时代作家的讽刺和高度引用。拉纳·达斯古普塔(Rana Dasgupta )在观察了它的衰落后曾对此潮流做出了著名的评价:“在经历了后殖民主义以及杂乱的纱丽和男人的故事之后,印度文学进入了更黑暗、更混乱的时期。”
萨曼·拉什迪(Salman Rushdie)在 2013 年获得亚裔美国作家研讨会终身成就奖时,曾经说道:“对于年轻作家,我有一条准则可以提供:标题中切忌出现热带水果。没有芒果,没有番石榴,这些都不能有。热带动物也有问题。要避免孔雀这种无聊的东西。”
作家穆罕默德·哈尼夫(Mohammed Hanif)的政治讽刺小说《芒果爆炸》中,芒果作为刺杀哈克将军阴谋的一部分。他曾以顽强且讽刺的姿态出现在 Granta 杂志上,题为《如何描写巴基斯坦》。他的这条清单是和莫欣·哈米德(Mohsin Hamid)、戴尼亚尔·穆伊努丁(Daniyal Mueenuddin)以及卡米拉·沙姆希(Kamila Shamsie)共同完成的,十条规则中有三条如下所示:
必须有芒果。
必须有端着芒果的女仆。
女仆必须与那些偶尔偷芒果的男仆有婚外情。
从植物学上讲,作为漆树科开花植物,芒果的果实是一种核果。也许正是如此,使得芒果成为女性乳房的性感象征,在传统中被指责造成单纯男孩的“觉醒”——或早或晚,或在青春期之时。
也许是果实的质地和香味使它成为性欲(单相思或双方)和性交(幻想或现实)的完美喻体。在爱德华·摩根·福斯特1924年出版的经典作品《印度之行》(A Passage To India)中, 阿齐兹博士(Dr Aziz)告诉菲尔丁博士(Dr Fielding):“我会为你安排一个乳房像芒果一样的女人。”
芒果作为文学载体的用途,就像当地市场上可供选择的水果品种一样丰富多样。当一个人从赛福达芒(safeda)、伦格拉芒(langra)、巴基斯坦蜜芒(chaunsa)等等芒果品种中挑选时,他还有更多美味的选择,例如香味十足的尼兰芒(neelam)、造型独特的突塔布里芒(totapuri),或者是来自印度南部的哈马姆芒(hamam)和摩尔多瓦芒(malgova)。
芒果的暗喻也受到风土人情的影响,或者说是特定土壤和气候所赋予作物的特有风味,这是一个地区文学和诗歌的准则。在被尊称为“大诗人”(Mahakavi)的诗人G. Sankara Kurup 所作的马拉雅拉姆语诗歌《木工大师》是首次获得 Jnanpith奖的作品。
在书中,芒果树的树皮是诗人怀旧沉思的对象。这几行由 K.M. George 和 A.K. Ramanujan 翻译为英文的诗句,大致显示了这些特点:
“如今是四月。
菠萝蜜树闪耀着光芒,
正如凿子柄上的金子,
而蜂蜜般的芒果树诱惑着人们的手,
去在树干上凿出一艘玩具船,
颤抖着,颤抖着,
开花,结果。”
印度的地域诗歌总是作为一股救赎力量存在,花、果实、叶子、树皮都出现在诗节中,芒果与诗歌共同闪耀着光芒,破除小说中陈词滥调的力量。来感受一下 Padma Sachdev 这首多格拉语诗歌《水井》(The Well)的美感:
“山的右边,
是一口闪亮的井,
充满了水。
去年,
夏天将它布满了绿色的芒果花。
那一片绿,
诱惑着小牛犊,
掉入井中,
淹死了。”
无论是感性的还是世俗的,芒果的诱惑,不管是花还是果,对次大陆的作家们来说都是难以抗拒的,哪怕无数次落入陈词滥调之中。
(来源:界面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