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并非所有笑话都是梗(meme),但所有梗都是笑话。不错的笑话。与传统笑话类似,梗建立在某种先定的(pre-established)结构上——如图片、表格或由它们组成的序列。这一基础层次可让网民中的特定群体(群体规模可大可小,取决于梗的性质)即时地识别出图片,更提供了无穷的诠释空间。而下一层次——将图片制成新梗,以表达用户试图传达的任何观点——则将其带入当下现实。
以此观之,梗就是诠释或表达某种新东西的诸种路径,然而梗与梗之间经常又高度雷同。个中道理在于,它们在危机时刻能为人们提供安慰——当然,也包括新冠的大流行。
鉴于眼前的危机意味着我们所有人双眼盯着荧幕的时间都比平时要长,我自己最近也对梗有不少思考。它们为人们所熟知并且趣味性强;它们自成一体并且自身相关,以至于我现在写的这些内容都有矮化其影响力的嫌疑,因为我把某些原本有趣并且能自圆其说的东西弄得学究化了,或者将它们与原生的文化背景剥离开来,使其彻底失去了相关性。但我还是打算迎难而上,毕竟这——它们内在的、独具的、微妙的文化影响力——便是梗何以如此引人入胜的根源。
“Meme”这个术语是生物学家理查德·道金斯(Richard Dawkins)在1976年的《自私的基因》一书里发明的,用以描述观念在社会中的散播:在意识形态层面,meme的功能和基因相似。在1990年代以前,该术语就已经被用来形容某些类似于当今的网络梗的现象,如记者麦克·高德温(Mike Godwin,因提出“高德温法则”而成名)就曾在《连线》杂志上指出,网上论坛的用户具有一种把自己不喜欢的观点打成纳粹的倾向。
如今,几乎人人都爱玩梗,它是一种线上的方言。2019年,一项美国的调查表明,13-36岁的人群中有75%曾在社交媒体上分享过各种各样的梗。
超越“这真有趣,哈哈”的应激性反应来深入思考梗的,远不止我一个人。如果你认为把梗文化的机智与活力化约为一串百分比数据是无聊的,不妨读一读那些有关TikTok上的船歌(sea shanty)的思考。今年1月,船歌登上了趋势榜首,各种神评论也迅速传开,芮贝卡·詹宁斯(Rebecca Jennings)就此在Vox上撰文称,虽然CNET、《纽约时报》《纽约客》和Vulture网站等媒体想方设法说服我们“船歌热”是有一定意义的,“但船歌小视频疯传的真相却是,这里面根本就没有任何需要解释的东西。”
《SNL》恶搞船歌 图片来源:YouTube/Saturday Night Live
热潮消退后大约又过了几周,一名德克萨斯州的律师在通过Zoom参加听证会时始终关不掉猫咪滤镜,只好向法官表明自己“不是一只猫”(此事本身就很好玩,笑点十足)。伊摩根·韦斯特-奈茨(Imogen West-Knights)在《卫报》上提出:“每当有某个东西火了,人们似乎就想去赋予它一些意义。我可以从这个视频里分析出它蕴含的深刻寓意……但我不想这么做。(中间略)它就只是特别有趣而已。”
严格来讲,“船歌热”和“猫律师”都算不上梗。格雷琛·麦克库洛克(Gretchen McCulloch)2019年的《因为互联网》( Because Internet )主要讨论了互联网是如何改变语言的,书中指出,梗不仅仅是某一趋势的病毒式传播,更是“某种经过重制和重组的东西,作为互联网文化的因子而传播”。
但这些趋势及其回应却促使我从更广泛的角度来思考梗。我不打算建构一种有关“猫律师”如何深刻地反映出我们所有人的生活其实都沉浸在猫咪滤镜里的宏大理论——事情也不是这样的。但这些走红的内容无疑在某种意义上具有民主性,其流行也出于某种理由,不是吗?又或许它只是用来填充我们生活里的闲散时间的?“分心男友”和桑德斯梗的传播力量也是毫无意义的吗?难道我们都只是在无边无际的烂泥当中翻弄,偶尔发出一声轻笑,坐等死亡的来临?
伦敦国王学院数字文化高级讲师齐娜·费德曼的洞见或许能抚慰我们。“梗的重要性在于告诉了我们什么对人们是有意义的,还有人们是如何赋予周遭世界以意义的。梗当然有临机应变的特性(temporal quality),它们回应了发生在当下的种种事情,也响应了当今的状况以及日常生活中的诸多事件……鉴于此可以认为,梗是在点评人类生存的各个面向。”
分心男友x伯尼·桑德斯 图片来源:imgflip
这些应景的图像构成了梗,随着时间的流逝,图像的意义也层层累积。“(它们)在流通中获得了重要性,”费德曼说道,并提到了有关荒芜丛林中的一棵树的格言(如果某个没有关注者的账号发一些梗图,还能引起回应吗?)。
“不是所有梗都能火,也不是所有梗都有内在的意义,”她继续道。以此观之,一个梗传播得越广,它获得的意义也就越丰富:麦克库洛克认为,梗的搞笑程度会随着它不断被重复和重新诠释而增强。梗在每一次变化中都会吸收其上一次迭代留下的内容,这意味着因热度而最为“内涵”的梗通常也是最具复杂性的。
要解释我们为何如此喜欢玩梗,这一点至关重要——此外,它也许还能说明我们何以在将梗作为分析对象时会本能性地产生抵触心态。某些梗只有经验丰富的老网民才能读懂。麦克库洛克写道:“梗的诉求在于作为局内人同侪(fellow insiders)而归属于某一共同体。”
她解释说,这曾经是事实,原因部分地在于诸如“大笑猫”(lolcats)这样的早期梗在当时需要一定的电脑技术才玩得起。梗之美在于它让我们感到自己是某个同好群体的成员。人人都想要第一时间把握到笑点,或者至少能快人一步。
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就把我们引回了费德曼有关梗具有“临机应变性”的观点:它们抓住了某个细分市场,还必须有某种帮助自己生存的应变能力。它们存在于局内人和局外人之间的某处,兼具流变性和永恒性。“这就是内在于梗的某种悖论,”费德曼说。
互联网文化日益加快的步伐也许意味着,在它问世以来的30年当中,我们已经厌倦了没完没了的诠释,并抵达了某种形式的线上后现代主义(为玩梗而玩梗)。也许分析一个笑话从根本上讲就没什么意思。但梗代表的东西确实比会心一笑更多,因为哪怕它们的内容是任意的,其火爆程度也足以成为某种文化心态的象征。在危机时期,在这个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感到孤独的时刻,能借助长赐号货轮在苏伊士运河搁浅的图片玩梗,进而在陌生人之间建立联系,不啻为莫大的安慰。面对同样的笑话我们都能发笑,哪怕我们最后明白闹笑话的就是我们自己。
(翻译:林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