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姜锋】
慕尼黑安全会议曾经被看作是战后西方世界军事安全的思想库和俱乐部,刚刚结束的本年度会议继续沿着西方中心的视角讨论世界。与以往不同的是,近年来的慕安会透视着“西方”的焦虑。本年度的会议在此前“后西方”的基础上更进一步,核心的讨论和交锋均围绕“西方的缺失”展开。如果沿着这个“西方”视角继续观察下去,一个必然的问题是,西方为何缺失?缺失了什么?缺失后的西方是什么?
为何缺失?慕安会报告透出的判断是,西方习以为常的“西方”正在遭受着来自其内部和外部的挑战,西方内部在深刻分裂,而非西方世界在迅速崛起,西方无力应对由此给西方带来的挑战,重点是应对非西方的崛起。
无论是报告还是会议的主要讨论,都充斥出浓烈的对自己的不满和对未来的无奈,流露着夕阳西下的感伤,这也正合百年前斯宾格勒《西方的没落》所描述的场景。由此,可以理解慕安会主报告为何一开头就引用了《西方的没落》。
然而,难以理解的是,斯宾格勒的立论不是针对非西方的崛起,而是西方文化自身,他甚至警告西欧人不要陷于西方中心论观点:选定某一点就当作中心太阳,光照万物,以为世界历史就在其中演进,这实则是习以为常但自欺欺人的“光学幻像”。看来,欧洲要认识自己还需要跳出这个幻象,脚踏实地地考察自身的问题。
其一,欧洲应该看到现在的“西方”是冷战时期分别以美国和苏联为首的东西方两大集团,在意识形态和军事安全领域敌对的产物,即,慕安会讨论的“西方”是冷战时军事对立中形成的概念。冷战结束后,对立的另一方“东方”已经消亡,而且原来多数属于“东方”的国家也融入了“西方”,这就意味着“西方”随之丧失了存在的逻辑前提与合理性。
一个基于军事安全价值定义的组织,寻找敌人是本能的行为,是其身份认同的标识,换句话说,就是必须有敌人,以此获得自身存在的合法性,去说服自己的人民为此承担巨额的财政负担。
但是,面对不断增加的税费负担,民众想要弄清楚的是,为什么要向欧盟缴纳各国GDP百分之一以上的税?为什么一定要向北约交纳高达各国GDP百分之二的费用?为什么欧盟少数国家基于“假想敌”的地缘政治野心却要让所有欧盟成员国来支撑?显然,一个形而上、模糊的“非西方挑战”很难说服民众,说清自己,也很难让世界理解。
其二,欧洲应该明白现在“西方”精英阶层内部的分歧和分裂也源于自身模糊的定义。“西方”的问题核心是欧洲和美国之间的问题,慕安会上大家都在大谈“西方”,但都在谈各自的西方。
德国总统施泰因迈尔责怪美国的离弃使西方陷入困境,这点出了西方问题的要害,即,它是建立在美国意志和利益基础上的安全大厦,对美国而言,它是实现自身战略利益的多个工具之一,但对欧洲而言却是赖以维系安全的基础大厦。
美国国务卿蓬佩奥则针锋相对,在他看来,唱衰大西洋联盟就是谎言,他坚信“西方会赢”,这听上去更像是调侃欧洲。欧洲人应该明白,现如今已经不存在咄咄逼人的东方集团,欧洲的问题不再是美国的问题,美国从欧洲的战略撤退对面临国内外挑战不断加剧的美国而言,是自然而然的选择,欧洲的失落需要欧洲自我医治。
欧洲人应该清醒的是,欧洲自己对“西方”的忠诚度和美国的信任度都建立在各自的利益根基上,所谓“价值观联盟”是听得见却摸不着的“存在”。德国联邦议会议长朔伊布勒说得更清楚,欧洲不想选择华盛顿或北京的制度模式,而是要走自己的路。美国则始终不渝地对欧洲采取分用兼施策略,划分“新老欧洲”和鼓励“脱欧”无不显示出美国近年来分化和分裂欧洲的努力。
美国众议院议长佩洛西出席慕安会。图片来源Reuters
其三,欧洲应该认识到,“西方”不是剔除瑕疵后完美的制度标准,它在历史上给人类文明做出过巨大贡献,也给人类带来过深重灾难,现代化离不开欧洲的智慧和发明,但两次世界大战和殖民时期的毁灭,在讨论世界未来时也很难被忘却。
慕安会后,德国召集多国代表推动利比亚和平进程,这是对“西方”现状的一个有象征意义的注解。应该对德国的努力给予鼓励,因为它顶着盟国的压力没有参与对利比亚的军事干涉,才有现在斡旋调停的有利可信的地位。
但欧洲应该意识到,北非西亚的战乱“西方”难脱干系。西方一些国家曾经竭力在那个地区依据自己的模式推行民主化,使原有的政治结构瓦解,国家陷于无政府的战乱,当前利比亚的问题正是欧洲做先锋的、西方军事干涉的直接后果。慕安会上,欧洲人少有的共识是,应该加强自身的军事能力,要学会“力量的语言”,欧洲不应这么快地忘记了利比亚的伤痛,需要梳理一下自己在那里军事行动的后果。
当然,在一个日益倾向军事解决问题的世界舞台上,欧洲必须拥有足够的武装力量才能扮演“力量的角色”,但是,若把“语言”和“角色”都寄托在力量上,岂不是对自身的智慧失去信心?!我们生活的世界已经有足够的武器和对抗,缺乏的是智慧与和谐。欧洲不要仅仅为自己曾经的辉煌历史骄傲,还要有勇气去应对变化的世界,不要固守自己设定的“西方”“东方”怪圈,要有勇气走出文明兴盛衰败的宿命学说,这也是斯宾格勒百年前对欧洲的警示。
连续几年的慕安会花了足够的气力讨论“西方”,当然也邀请可能被东道主划归非西方世界的客人来参与讨论,但所有的议题是被安置在“西方”框架内的。是时候该把视野拓宽一些了,沿着“西方缺失”继续走下去是出不来的胡同,这个胡同根本上还是西方中心论。一个进步和灾难交织在一起、连接在一起的世界,早已进入难舍你我的共同命运之中,欧洲应该走出历史和冷战的“西方”,融进现实和未来的全球,否则又如何能够承担全球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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