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外青山| 是臣服,還是毀滅

亞太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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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國電影《羅丹的情人》劇照

文| 亞太日報特約記者 劉莉莉

午後,國家博物館,“羅丹雕塑回顧”展廳內……

參觀者聚集在“思想者”、“吻”周圍觀賞、拍照,一個眉清目秀的女性石膏頭像靜靜地呆在角落裡。

她是卡米耶·克洛岱爾,法國雕塑大師奧古斯特·羅丹的學生、模特、情人,也是羅丹的靈感源泉。除此之外,她還是著名的被害妄想症患者,以及羅丹傳記中的“C小姐”。

如果沒有羅丹,世人會認識卡米耶嗎?這位非凡的女性,為雕刻癡迷,為愛情癲狂,人們調侃她和大師的情事,卻忘了她是第一位在藝術史上留名的女雕塑家。

香茗還是枯葉

卡米耶·克洛岱爾資料圖片。

法國作家兼外交家保羅·克洛岱爾如此形容她的姐姐卡米耶:“從來不曾見到一雙這樣美麗的眼睛。”

卡米耶是出類拔萃的,她有著寬闊的額頭、藍色的雙眸和性感的嘴唇。她還具有野性的狂熱,從小就像個男孩一樣在泥裡打滾,對著嶙峋怪石發呆。成人後,卡米耶帶著父親的支持和一顆對雕塑狂熱的心,來到巴黎,奔向自己燦爛的未來。

在巴黎那家唯一招收女學生的雕刻工作室裡,卡米耶是如此專注地投身創作,甚至連自己的美麗都來不及發現,直到1882年的一天,羅丹走進她的工作室。當時,羅丹43歲,卡米耶19歲。

奧古斯特·羅丹資料照片。

一位藝術家瞥見他心中的繆斯,不過是一盞茶的工夫;而一位氣質非凡、獨具才情的女子,需要耗費幾世的修行,才能遇到那位舉世公認的大師?羅丹,聲明顯赫的雕塑家,身邊美女如雲,在見到卡米耶的時候卻呆住了,以往的一切風花雪月皆為浮雲。一種只有天才相遇時才會迸發的火花,在雕塑大師和這個目光謙卑但堅定的少女之間燃起了熊熊大火。

於是,卡米耶,這位雕塑史上的女性第一人,以一種飛蛾撲火的氣勢,投入到羅丹的生活中,將自己的青春和熱情,融進了大師手中的黏土。她是羅丹的學生、模特、粗雕工,也是他最親密的情人。

人生本是一場孤獨旅程,孤獨地來,孤獨地走,卻也能在茫茫人海中遇到同類,如同通過一面穿衣鏡看到了另一個自己。作為雕塑家,羅丹和卡米耶獨具天資,卻也不顧一切、獨斷專行。兩人在藝術上惺惺相惜,當羅丹的大型雕塑“巴爾扎克”飽受詬病時,只有卡米耶看出了作品中的傳神。

不幸的是,羅丹太偉大了,他如同太陽,將卡米耶這顆閃耀的星辰隱沒在自己的光輝中。而這種光輝,同樣掩蓋了他作為一個普通男人的蠻橫、自私、反復無常和動物欲望。如果說,羅丹與卡米耶的愛情,再次證明了大師的輝煌成就和不凡魅力,那麼,這場感情也實實在在地犧牲了卡米耶的藝術生命,使她在與羅丹相愛的悠長歲月中,完全沒有自己的作品問世。一代雕塑才女,最終淪為了躲在大師身後的貓咪。

卡米耶·克洛岱爾在工作室。

當卡米耶從這場海市蜃樓般的虛無纏綿中清醒過來時,十年時光已經匆匆而過。卡米耶意識到,羅丹不會離開相伴多年的伴侶羅絲而迎娶自己,甚至不支持她在藝術創作上自立門戶。而在羅丹看來,卡米耶這片香茗,只有在自己這杯水中才能清香四溢,否則,無異於一片枯葉。

“沒有你自己”

巴黎塞納河南面的梵倫納小路上,坐落著一座洛可可風格的宏偉建築,那便是著名的羅丹博物館。大師1917年去世以後,這裡便成為了他一生思想與靈感的最終歸宿。

博物館內,有一間特殊的展廳,裡面陳列著卡米耶的15件作品。這讓她的才華得以存留,也讓這個傾盡一生逃離羅丹陰影的女人被世人記得。

羅丹為卡米耶創作的第一個肖像。

在男人與女人的兩性遊戲中,很難說,誰成就了誰,誰又拖累了誰。情感纏綿之時,正是靈感迸發之處。曾經,卡米耶是羅丹的繆斯,然而,當她因得不到情人完整的愛而傷悲的時候,女神成了怨婦,親吻成了謾駡,靈感源泉也就成了創作的絆腳石……

卡米耶對羅丹說:“你做著田園式的美夢,但我們其實是游離在墓園裡的鬼魂。”此時此刻,一系列的糾纏,已經讓那個曾經深情款款的雕塑大師煩躁不堪,只得揮揮手與愛人作別。

在羅丹為卡米耶創作頭像中,她雙手撫在嘴唇上,仿佛在和愛人吻別。這是與戀人離別時,羅丹腦海中產生的畫面。然而,浪漫的藝術創作永遠掩蓋不了現實的殘酷與醜陋。離開羅丹後的卡米耶自立門戶,她將敏銳的洞察力和刻骨的痛處融合到手中的黏土中,使作品帶有一股淩冽之氣,如同尖刀刺向人心。在她的代表作“成熟年代”中,少女跪在地上,男人在老婦的拉扯下轉身離去……這無疑是在訴說她與羅丹、羅絲之間的情感糾葛。

卡米耶作品《成熟時代》

羅丹以卡米耶為模特創作的作品《Danaide》

不幸的是,埋頭苦幹並沒有使卡米耶獲得她一直所追求的名利。再出色的創意和構思,透過世人的有色眼鏡,也變成了廉價且不值一提的擺設。人們津津樂道她的美貌、好身材以及和羅丹的緋聞,卻從未認真對待過她的作品。業界將她視為羅丹的附麗,是巨人肩膀上一隻可有可無的蝴蝶,所做的一切不過是拾大師牙慧,就連她的作品也被視為對羅丹的抄襲……

然而,對於卡米耶的處境,作為昔日導師和愛人的羅丹似乎無動於衷,雖然他也通過金錢或訂單的方式向卡米耶提供過幫助,但始終沒有出面澄清抄襲傳言,甚至對她的作品冷嘲熱諷。

“你是一個三流雕塑家,”羅丹對卡米耶說,“你的一切構思都是來源於我,沒有你自己……”

“我到底愛你什麼”

舞會上,燈光幽暗而迷離,剛剛離開羅丹的卡米耶,與作曲家德彪西翩翩起舞。突然,卡米耶瞥見大廳角落裡坐著一個衣衫襤褸的老嫗,她目光空洞、表情呆滯,老態龍鍾的樣子,讓人生畏……

這是法國女影星伊莎貝爾·阿佳妮主演的電影《羅丹的情人》中的一個情節:卡米耶看到的,其實是多年以後,在瘋人院了此殘生的自己。

最終卡米耶在瘋人院結束了自己的一生。

拮据的經濟,以及長期遭受的忽視和排擠,壓彎了卡米耶的腰板。一代雕塑才女,終於陷入了一個黑暗混沌的世界,成了瘋狂與妄想的奴隸。甚至於,當保羅返回法國,見到憔悴、疲憊、神經質的姐姐,驚呼她已經變成了另一個人。

保羅在《我的姐姐卡米耶·克洛岱爾》一書中記述道:“這時候正是她的靈魂從身體掙脫的時刻。同時掙脫的,還有魂魄、天才、理智、美貌、生命和她自己的名字。”

瘋癲後的卡米耶,絕望地憎恨著羅丹。在她看來,羅丹是她最大的敵人,折磨她的精神,抄襲她的構思,敗壞她的名譽……她悲憤地奔到羅丹家門前,用石塊砸他的門窗。每一個人都聽到了一個女人悲切的怒吼:“羅丹,從你的狗窩滾出來,我到底愛你什麼呀!”

雕塑作品《羅丹的吻》

羅丹真的嫉妒卡米耶嗎?

也許,這是後人不願觸及的一個問題。當一個人成為備受敬仰的大師,就如同加冕走上神壇,好似異稟天賦和絕世才華,就可以掩蓋他作為一個普通男人的自私與控制欲。

的確,羅丹愛過卡米耶,但這種感情不過是一種狹隘的佔有。他需要一個熱烈的情人、出色的粗雕工以及有著崇拜眼神的追隨者,卻不能接受一個同樣才華橫溢、有著獨立人格的女雕塑家與他分庭抗禮。

也許,我們在哀歎卡米耶不幸遭遇的同時,還是多少冤枉了大師羅丹,因為同樣不能接受卡米耶與羅丹競爭的,還有當時的社會環境。畢竟,在卡米耶之前,還沒有女性獨立地從事雕塑家的職業。在那個男人主宰的世界中,不願臣服的卡米耶,只能走向毀滅。

卡米耶對羅丹說:“遇到你,是我這輩子最大的不幸”。也許,生在一個女人無法和男人並肩同行的時代,才是她最大的悲哀。

作者簡介:

劉莉莉,80後北京女孩,跟所有北京人一樣,心裡裝著地球。父母都是外交官,自小跟著大人走世界、看天下。從外交學院畢業後進入新華社,從事的是國際新聞報導,用另一種方式來關聯天下。

轉眼“入行”已是第九個年頭,自認為未虛擲光陰,忠實地履行著新聞記錄者、歷史見證者和故事傾聽者的職責。2010年9月作為記者被派往墨西哥新華社拉美總分社,踏上了《百年孤獨》作者瑪爾克斯筆下那片古老而神奇的大陸。

在拉美工作和生活期間,有機會到15個國家採訪、遊歷,深深愛上了這片土地,曾在二十國集團(G20)峰會、聯合氣候大會等國際會議和高端訪談中採訪總統,也曾在毒梟出沒的墨西哥城貧民窟與當地居民話家常,曾坐在地板上與環保主義者談天說地,也曾到當地華僑家中做客,體味海外遊子的冷暖……

豐富的採訪經歷使她積累了大量的寫作素材。駐外兩年,除了完成日常報導外,還為《環球》、《國際先驅導報》、《參考消息》、《經濟參考報》等報刊撰寫了十幾萬字的文稿,將一個多姿多彩的拉美展現在讀者面前。

2012年底結束任期回國,但心裡依然眷戀著拉美的山山水水,工作之餘,也為報刊撰寫特稿和專欄,並為央廣“中國之聲”擔任特約評論員。如今在《亞太日報》開設專欄《山外青山》,希望利用這個新媒體聚合平台傳遞拉美及其他區域的文化訊息,講述那些值得稱道的歷史和傳奇,用自己的感悟,與讀者構建心靈的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