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语言是极其痛苦的一个过程,我们需要投入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弄懂词与词之间的细微差别,把各类语法规则牢记于心,外加大量的练习和足够的勇气。但学会语言之后,比较语言之间的特点,也是极为有趣的一件事——比如说,语言的“效率”问题。作为译者,常常会碰到短短一句英语,翻译成汉语要解释好长一段;但反过来,一个汉语成语背后的含义,恐怕也要坐下来讲好一阵。究竟什么语言的“效率”最高,说出来就你懂我懂大家懂,还不费口舌呢?
有人会说中文是最高效的语言。“同样的联合国文件,总是中文最薄。”“英语大部头,翻译成中文厚度减少1/3。”
(等等,难道书的厚薄不是由字体大小、排版和编码结构决定的么……)
哪种语言最有效率我不知道,但上学时老师让买的字典肯定是我这辈子看过最厚的书。图片来源:Pixabay
“效率”的定义
这时候,我们就需要定义“效率”了。到底什么才是高效呢?中文一个成语背后一个故事,被说成“高效”,实际上是有赖于语言的“高情境”。如果抛开那些情境,中文的“效率”就大打折扣了——特别是单论口语交流的时候。中文的语法上面相对「简单」,没有时态等屈折,类似于 he died 两个词,中文必须要说他“已经”死“了”才能完整表达含义。
有人就要问了,我不能简单说“他死了”吗?当然,如果你有前后文、和你讲话的人都知道情况,靠语境是可以的。然而不论语境的话,“他死了”本身,可以是过去完成式(他死了很久了;或者在提到的一个过去的时间点之前就死了)、过去式(他已经死了)、未来的(他死了,我就可以继承财产了)、虚拟式(他死了,如果是癌症晚期的话)……这些在英语里面都有相应的语法结构来表达,而汉语则需要提供其它信息,或者依靠语境辅助。
即使以长著称的日文,也有高情境的时候。日文的动词变位有典型的黏着特征(即对时态或者含义的改变、会加在词句后面形成超长的结构),而且一个词需要好几个音节表达。光是“初次见面,多多指教”,就得说“初めまして、どうぞよろしくお願いいたします”这么老长的20个音节的句子,初学者看了没有不头疼的。但是日语有的时候又可以极其精炼,熟了之后一个“どうも”可以解决大部分问题;根据各种情景(以及对方的脸色)可以省略不少内容,一句“あの…”刚出口,“读得懂空气”(空気よめる)的人就马上能够反应过来到底如何。实际上,高语境的语言的“精炼”,确是需要依靠上下文乃至交谈双方的举动来获取的,而不是语言本身。
语言再效率,只怕也会有人读不懂空气。图片来源:MIRRORZ
德语的一大特征,也是会用一个词(有时候是复合词)表示相当微妙的意义,换成英语可能要解释三句话。最有名的就是“egal”,混合了“不甚明白但无所谓”“关我x事爱咋咋地”“你快别说啦没意义的”的复杂含义,用起来那可是相当的上瘾。这个词来自于 17 世纪的法语,表示平等(égal)的,也就是说所有事情对我来说都“一样”,然而在德语的演进变化中,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为它赋予了情境含义,印证了德国人事不关己的刻板印象吧(说笑啦),但也给初学者一脸茫然的表情。
信息量等于效率?
那么我们如果用“信息量”来定义 “效率”,又怎样呢?比如,以德语和拉丁语族(罗曼语族)各语言为代表的屈折语,一个简单的句子里能交代清楚时间动作人物性别。
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吧,比如我看对面的宅男同事今天打扮得容光焕发,随口问一句:“咦你咋这么好看呢。”
同事回答:“和朋友吃饭。”
我心想:“这个回答很敷衍了事啊……”
如果是德语呢?
"Warum bist du heute so hübsch?"
"Ich hatte Abendessen mit einer Freundin."
于是我就可以心想了,“这,朋友是女性(Freundin)啊,还是一个(einer)单独吃,晚饭?!不过,是 hatte,已经吃过了诶,吃了晚饭之后还来办公室加班,这什么都没发生嘛,嘿嘿……”
什么“和朋友吃饭”这种含糊不清的表述,在德语里面就会暴露这么多一言难尽的内容——信息量大。
这种信息量爆炸的极致,《大西洋周刊》作者、哥伦比亚大学语言学家 John McWhorter 写了这么个高加索语言 Kabardian 的例子。一个简单的句子“他们看见我”,这个“看”,写出来大概是这样:“sǝq’ayǝƛaaɣwǝaɣhaś”。这个长词,里面的信息量极其之大,强调了是“我”被看见、“影响”到了我、看见我的不止一个人、是过去看见的、而且被我亲眼确定发生(而不是觉得被偷窥)。对我们来说脑子要爆炸,但对于说这门语言的人,简直是日常。
完全没有信息量的另外一个极致呢,是印度尼西亚苏门答腊岛上、印尼语的一种方言 Riau,想要表达“吃鸡”这么个事儿,可以说 Ayam(鸡)makan(吃)。不过在当地土话里,Ayam makan 还能表示有人正在吃鸡、鸡正在吃东西、某只鸡正在吃东西、鸡即将被吃、鸡正在被吃、某人为了鸡在吃东西、某人和鸡在吃东西,这让人窒息的歧义能力,必须要有上下文支持才行。这种语言要表达清楚一件事情,就得往多了说。
现在用中文,应该也会有歧义吧。图片来源:网络表情包
交流与融合
为什么有的语言信息量大、有的语言信息量小?这和交流融合很有关系。
一般来讲,规则简单、单个语素信息量小的语言,产生于大量交流融合、平民大量使用的情景之下。很多洋泾浜语(混合语的初级阶段)、克里奥语(混合语的高级阶段)的语法结构都相对简单。
以英语为例。常常有学德语、俄语的小伙伴笑话抱怨英语语法的,“德语3性4格外加单复数,变格都是要查表的”“来试试俄语啊,6个格!”实际上英语语法词格词性,都相对其他印欧语要简单,也是因为融合的原因。原来英语也是有词性词格,维京人杀进来了之后,把词性给抹了,词格也只留下了第三人称单数。我们现在说的普通话,也经过了音系简化,比过去的中古汉语双音节词、多音节词更多(有的来源于满/通古斯语,更新近的来源于日语)。
所以,屈折变化的“高效”,对于想要习得这门语言的人来说,“效率”就太低了。汉语口语中简单的组词造句,跟文言文大相径庭,得益于平民层的大量使用;上面提到的印尼语(Bahasa),对于印度尼西亚很多人来说是第二语言,其中苏门答腊印尼方言,更是一种简化了的洋泾浜语或者克里奥语(印尼语本身是有被动语态和现在进行时的),方便人们交流通畅。高加索地带诞生了许多稀奇古怪的语言,某种语言的变格是世界上最多的,也是因为高加索山区地形崎岖交流不畅,一个语言只有很少的人使用。毕竟,对于婴儿来说,语言没有难度之分,但是对学习者、交流使用的人而言,就不一定了。
果然,大人的世界很复杂。图片来源:geralt/Pixabay
最“高效”?不存在
那么,若是单纯定义“高效”是“在给定时间内表达的内容最多”呢?在这一点上,语言学家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没有真正的“高效”语言。相同的时间内,语言携带的总信息量是相当的。
会多门语言、甚至是多听几门语言就能发现,西班牙语、意大利语往往连珠带炮,张嘴闭嘴都看不清;而汉语呢则是字正腔圆掷地有声。里昂大学的语言学家研究了了8门语言(英语、法语、德语、意大利语、日语、汉语普通话、西班牙语和越南语),发现单个音节携带信息量最大的是越南语,最低的是西班牙语和日语。然而,西班牙语和日语如飞一般的语速弥补了这个不足。单位时间信息量的上限,或许跟人脑的处理能力有关。
各个语言的使用者,都有把信息以各种方式揉进语言的能力。也没有一门自然语言,能够又精准、又简练、在大多数人中不产生歧义、语速如飞、还能易于学习。作为一个多语言者,在被各种语言折磨的同时,也深刻地体会到,语言的多样性正是各种语言的魅力之一。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各个语言都有自己的方式扬长避短,也在不同的时候凸显语言者们各自的习惯和文化。
(而对语言学习者来说,也没有捷径——复杂到死的时态和词格,拗口的读音,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语境,母语者鞭炮一样的语速,总要占那么一两个,学习之路漫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