鄱阳湖洪灾中的救援与自救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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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岛”六日:

鄱阳湖洪灾中的救援与自救

7月16日,是江西省鄱阳县龙口村成为“孤岛”的第六天。

傍晚时分,村口的“临时码头”热闹了起来。两艘铁皮船停靠在藕塘村的“临时码头”——这里原本是村里的文化中心所在地,洪水袭来后,平整的院坝淹没在水中,只剩牌楼的上半部分露出水面。

一批批的物资从船上卸下,靠村民人工搬运到村口平地。龙口村村支书李昌青也在其中。他趿着拖鞋,裤腿高卷,忙着安排村里的男性青壮年帮忙运送。

今年防汛形势严峻,为了降低鄱阳湖水位,江西省鄱阳湖区185座单退圩堤全部主动开闸分蓄洪水。拥有两千余村民的龙口村莲北圩堤便是这其中之一。

7月10日行洪后,漫出的大水两天后冲断了村中通往外界的唯一公路,全村被围困在浑黄的洪水中,公路被洪水切断、水电皆无,犹如一座“孤岛”。

在这六日里,“孤岛”内外,合力救援。据龙口村村委会主任李敦青介绍,龙口村管辖范围内有藕塘村、李家村、邹家村三个自然村共计162户723人受灾,无一死伤,受灾面积25.5公顷,绝收面积25公顷,村中无房屋倒塌,村道受损长度5.7千米,村内沟渠受损2.8千米,直接经济损失约302万元。

洪水来临前,“我们每一步都是有预案的”

在洪水来临前的7月2日,根据上级乡镇的安排,李昌青和抗洪队伍就已经驻扎在莲北圩堤上。

大雨不停地下,鄱阳湖水位持续上涨,鄱阳湖龙口村段也面临前所未有的压力。村干部们在圩堤上临时搭起蓝色救灾帐篷,5人一间,全天24小时轮流值守,主要工作是巡视圩堤,查找泡泉,疏淤清堵,守护大堤安全。

驻守堤坝巡视期间,李昌青和抗洪队员们几乎没有睡过好觉。起初是2个小时一趟,7日之后,鄱阳湖水位超过警戒线,达20米,“水离堤面就三四十厘米”,防洪形势愈发严峻,巡查的频率也提高至每小时一次。“每天晚上能睡两个小时就算不错。”李昌青说。

李昌青站在堤坝上,眼看着水位上涨,越来越接近堤面,在湖边生活多年,龙口村的村民熟悉鄱阳湖,碰上大风天气,风起浪涌,风能把浪卷起3米高。

在龙口村村民李进的记忆中,这是他46年来遇到的第三次大水。1983年那次他还不到10岁,记得连着下了好久的雨,1998年那场洪水他刚好在浙江瑞安打工,直到今年又与洪水正面相遇。

事实上,这条位于饶河下游左岸、鄱阳湖东北岸的圩堤,因受饶河洪水及长江洪水的双重影响,且圩区内地势低洼,洪涝灾害频发。1983年与1998年的洪水曾两次致使莲北圩漫顶溃堤。

1998年洪水之后,莲北圩堤便被列为单退圩堤——鄱阳湖处于低水位时,堤内可供村民种养农作物或养鱼,高水位时圩堤则开闸行洪用作蓄洪,有助于降低鄱阳湖水位。

“鄱阳湖水位到了21.79米,莲北圩堤滚水坝就会自动滚水泄洪。”李昌青介绍。

7月9日,鄱阳县启动防汛1级应急响应,鄱阳湖外湖水位在7月9日已经达到21.65米。作为单退圩堤的莲北圩堤,滚水坝高度为21.79米,根据当地水文监测和县防通知,不出10小时,滚水坝将自动溢水进莲湖乡境内。

在行洪之前,邹家村村组长邹道喜便两头忙。龙口村的三个自然村中,邹家村处于龙口村的最西边,与鄱阳湖最为紧邻。相较于龙口村的其他两个自然村,邹家村的形势也更为紧迫。

邹家村还是抗洪队伍通向莲北圩堤的必经之地。但洪水不仅淹没了村里的主干道,还淹没了村里通往莲北圩堤的道路。

邹道喜一边开着铁皮船将抗洪队伍送上圩堤,一边还要抢修村里被水淹没的重要出入口。他叫上妻子、堂兄弟还有其他村民,忙活整两天,用沙包在村口筑起了一米高的水中通路。

7月10日,莲北圩堤滚水坝泄洪首日,水声轰鸣,鄱阳湖水经过滚水坝流入莲北圩堤内湖——处于龙口村两侧、且水位高度为13米左右的大鸣湖、小鸣湖。

“按照当时的预估,三天之内(莲北圩堤内外湖)水位会流平”。开闸行洪,帮助缓解洪水的严峻形势,同时也意味着圩堤内的万亩农田将被淹没。行洪之前,龙口村在8日开始转移村民,“参照1998年的洪水淹没线,对当年淹没线之下的低洼处居民进行转移。”李昌青说。

7月10日,根据江西省防汛抗旱指挥部《关于切实做好单退圩堤运用的通知》(赣汛电〔2020〕19号)文件精神,单退圩堤在达到进洪水位的条件下,必须进洪,不得以任何理由阻拦进洪,各级防指也不应组织人员进行抢险等具体要求。

“我们每一步都是有预案的”,李昌青说,“按照乡镇安排,如果莲北圩决口,只抗洪,不抢险”。

“孤岛”自救

7月11日,龙口村通村公路被淹中断。洪水的速度比想象中的要快,次日,龙口电排站和莲北圩堤先后出现两次决口,泄洪量突增,村内水位快速上涨,最快时半小时上涨一米。

李进如今的家在龙口村的一栋四层小楼里。房屋位于整个龙口村的西南方向,算得上是全村地势最低洼的地方。行洪前,趁着水还没淹进屋内,李进一家老小便提前把沙发、生活用品以及当地家家户户供奉祖先香炉的“乔几”搬到楼上。

李进没有预料到,12日中午,洪水开始漫进自家一楼的堂屋,没过一会儿,大门被水冲掉了,等他带着一家老小逃出家门时,一楼的水已经涨到成年男性的腰部位置,水位最高时,一楼防盗窗全部沉浸在漂满污物的脏水中。

好在家里保留着一只划桨木船,女人孩子们带着几件贴身衣物挤在一起,李进一个人摇着船带着全家5口跑到村里地势高的地方。

邹道喜的家位于邹家村的地势高处,但12日的决口还是让他不敢掉以轻心,“80%的房子都泡在了水里”。当天他也赶忙跑回家,把一楼的物品紧急转移至二楼。

“西北边有鄱阳湖的狂风大浪,东边又碰上洪水漫堤。”邹道喜说。不到三天时间,莲北圩堤外湖、内湖水位齐平,村内电力中断,村委和卫生室相继被淹没,龙口村一条村内公路和一条通往鄱阳莲湖乡的乡道也被淹没水下。龙口村四面环水,成为“孤岛”。

李进一家搬进了村里的龙口小学。在刷着朱红色墙漆的小学校舍内,一楼的五间教室被腾空作为临时安置点——将长条椅和课桌拼接起来,再铺上一层黄色的凉席,便是一张临时过渡的床。

包括李进一家在内,龙口小学的安置点安置着村里五户人家。而村里其他需要转移的村民,大多数选择投奔村中或别处的亲戚。

“我们经历过1998年洪水,圩堤一旦决口,村民出行肯定会成为问题”,村支书李昌青说。保障出行被摆在了工作首位。

通村公路被冲毁的当晚,仍值滚水坝泄洪期间,水流湍急,为防止意外出现,李昌青安排村干部在通村公路的位置值守,禁止通行。直到13日莲北圩堤内外湖水位齐平,水流趋缓之后,船只替代了通村公路,成为村民出行最重要的交通工具。

龙口村是渔村,村里大多数村民都曾经以捕鱼为生。龙口村村委会调用村内的4条公用船,村里的贫困户也被聘用,在村民上下船时从旁协助,村民免费乘坐。

但对经验丰富的渔民而言,仅数百米的驾驶距离也容不得掉以轻心。洪水过境,冲毁了公路,填满水田,龙口村附近的水域遍布渔网等垃圾,矗立在水中的电线杆歪斜,折枝和被淹没的树木也随处可见。

邹道喜曾驾驶船只转移被围困人员,船将要近岸时,他听见水中电线杆摇摆的“吱呀”声,当即产生警觉,瞬间跳上岸跑出10米远,看见一电线杆倒下并带倒了另外两根电线杆,庆幸躲过一劫。

有时候李昌青也会开船渡村民。从圩堤上撤退,他开船时不慎将水面浮物卷入螺旋桨,滚烫的发动机冷却水喷溅到小腿上,形成烫伤;小腿的烫伤还没痊愈,乘船时脚背又被烫伤。

持续涌入的外部救援队

7月14日清晨六点,第一支来自外部的救援力量抵达龙口村——此时距离村中通往外界的唯一公路被洪水冲毁已超过50个小时。

这支从杭州驱车赶来的浙江民间救援队“公羊队”,到达江西后,与当地防汛指挥部取得联系,被调遣至龙口村。在此后两天的时间里共转移、接驳村民近五百人。

在公羊救援队队长王斌的印象中,他们的救援车辆进入莲湖乡地界后,沿途还能看到部分村民在抢收农作物。但到了龙口村,情况变得不太一样。

“那时的龙口村被定义为‘孤岛’还是比较准确的。”王斌回忆,断水、断电、通讯无信号让这个2000余人口的村庄一度与外界短暂失联,村民的口粮大多依赖家里储备的粮食蔬菜,水源则取自村中高位处的水井。

7月15日前后,在龙口村的救援队伍规模达到高峰。

除了村中原本配备的4条铁皮船,浙江公羊救援队、余姚战狼救援队以及另一支来自江苏的救援队,带来了包括橡皮艇式冲锋舟、发电机、声呐设备等专业救援装备,救援队员的角色也从舟艇操机手、设备维修员覆盖到声呐员、潜水员、医生等,甚至还有两架直升机在杭州24小时待命,如有紧急任务可在一小时内飞抵龙口村。

救援队还带来了捐赠的救援物资——成箱的矿泉水、泡面、大米、菜油,物资抵达后,村支书李昌青趿着拖鞋,裤腿高卷,正在安排村里的男性青壮年在“码头”接收搬运。

对被围困在龙口村的村民们来说,救援队给他们带来了出行的便利。最热闹的时候,在水面上接驳往返蒲塘村、李家村、邹家村、爱民村之间的舟艇达到十余艘——有从村外要进“孤岛”帮忙的村民亲戚,也有需要出村办事或者采购的本村村民。

救援队的联系方式,被张贴在每个村子的入口处,即便是入夜后,也有值班的救援队员可以执行紧急的运输任务。

余姚战狼救援队负责人张东辉发现,鄱阳湖水域的危险,暗藏在看似平静的浑黄水面下。比如,倒掉的电线杆大半截淹埋在洪水中,只露出一小截尖锐顶部,若操作不当便会割破橡皮艇。

50岁的韩建忠是浙江省余姚市马渚镇菁江渡村治调主任,也是战狼救援队的队员之一。他通常是站在舟艇尾部担任冲锋舟操机手的人。站在船尾,韩建忠无法完全看到船头水下的障碍物,同船的观察员成为他的“眼睛”,两人在船身一前一后保持沟通,才能确保舟艇行驶中及时调整方向和速度。

每一次当舟艇行进至渔网周围,韩建忠都必须熄火,等到同船的队员利用手划桨推开网状物并划行出该区域,他才会重启发动机,“一旦有异物被卷入发动机内,慢速行驶中可能会导致骤停,快速行驶时还有覆艇的危险。”因此,出于安全考虑,每一次的行船路线都是固定重复的,不能随意更换。

尽管,在几支救援队陆续赶到之前,龙口村倚靠自身完成了大部分村民安置,有惊无险地度过了水位暴涨的时期,但村里救援物资和人员有限,“好几天了,恐慌得很,见到你们来了,心里才算有了底。”公羊救援队的队长王斌至今记得第一次进村时,一位村民对他掏心窝子的话。

“天打湿,天晒干,有来的时候,就有走的时候”

7月15日,天气预报中的雷阵雨迟迟没来。

对龙口村的村民来说,不再继续下雨便是好事。邹家村曾是龙口村受灾最严重的村庄,随着水位下降,村民家中的积水渐渐退去,只有村中地势低洼处还泡在水中。村中主路也从水中露出,被裹上一层晒干后的黄泥沙。

离湖面较近的邹道池家,是四间联排的平房,打开房屋的后门,是一片略低于门槛的积水。屋主正在屋旁的积水中清理厚厚的漂浮垃圾。

几乎每户人家的房门口,都清扫出好几堆混合着枝干、玻璃瓶、塑料袋和木板的洪水垃圾。村民们达成了共识,为了保护鄱阳湖生态,这些垃圾不允许抛回湖水中,干燥后的树枝可以焚烧,其余垃圾全部要统一清运出村。

考虑到村中居民的生活已逐渐步入正轨,援助龙口村的三支救援队也于7月16日左右先后撤离,奔赴出现最新险情的江西余干县等地。

村民的楼房都分布在村中大道的两侧,从二楼往上的不锈钢围栏上,大多晾晒着夏季最常见的藤编凉席、床单被罩和衣物。离村口200米左右的一户人家,把泡过水的柜子、木架和长条凳通通搬到屋外,刷上一层鲜亮的红油漆,等待阳光晾晒干透。

在李家村和藕塘村,村民的生活似乎已恢复到洪灾之前。

三三两两的村民围在开小卖部的村民家拉家常;上了年纪的老太太拉上隔壁邻居玩上几把扑克牌,输的人就撕下一条纸片贴在额头上;小虾米和花生也平铺在细密的编织渔网上,晒得脆香;实在闲得无聊的男人便在村里来回踱步,从村口的“临时码头”走到最北端,再返回重复。

但对于像李进这样在洪灾中遭受损失的养鱼户来说,未来尚不明朗。

在这场洪灾前,李进的儿子在温州打工做刀模,他与老伴、儿媳、3个孙辈同住村中。几年前,李进养过鸭子,为了方便照看孙辈,他改为时间更自由的养鱼。

2017年开始,他承包了将近50亩鱼塘,还在地里种点土瓜。去年7月,李进投入30余万元搞黑鱼养殖。按照原计划,这个7月正好是黑鱼出网贩售的好季节。7月4日,他提前卖出9000多斤,但鱼塘里剩下的20000多斤黑鱼,在洪水来临后已难寻踪迹。如今,和他一样被洪水冲走鱼塘的养殖户不在少数,损失均在几十万到百万元之间。

但在当下,村民们还来不及考虑这么多。自7月10日至今的一周多时间里,龙口村所属的莲湖乡几乎都处于断水断电的状态。条件稍好的居民家中有备用发电机,在洪灾之后也被鼓励多户共享。

邹道喜也有一台灰绿色的发电机,就搁在正门的红砖旁,那是前几年装修房屋时购置的。如今,发电机派上用场,每天入夜后,邻近的7户人家都会集到他的家中充电,花色的电线延伸到邻居家。

全村有16台这样的发电机,都是由村民自发拿出来分享共用,有些甚至是村民直接从渔船上拆下的。希望通电,是当下村民最急迫的愿望。

李昌青的脸晒得黝黑,笑起来的时候眼角能挤出好几道深深的鱼尾纹。他的朋友圈停留在6月27日,进入7月后再无更新。他太忙了。洪水到来之前,他最常分享的是小孙女的照片和在鄱阳湖边生活的日常。

这个曾经当了几十年渔民的江西男人,熟悉水边的一切。他对今年洪水退去的时间预计乐观:连接邹家村和李家村的村道,一周左右洪水就会退去恢复通行,再有三周左右的时间,整个龙口村通往外界的乡道应该也能露出水面,“我们这里有句老话嘛,天打湿,天晒干,(洪水)有来的时候,就有走的时候。”

新京报记者 杜雯雯 魏芙蓉

A06-A07版摄影(除署名外)/新京报记者 王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