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日本的阴阳师和妖怪故事为何拥有这么多的中国粉丝?2017年陈凯歌《妖猫传》改编自日本作家梦枕貘的作品《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2020年郭敬明《晴雅集》改编了梦枕貘的《阴阳师》,在2021贺岁档影片中,陈坤和周迅主演的《侍神令》则以此前大火的游戏《阴阳师》为背景,讲述了阴阳师晴明拯救苍生的故事。虽然这三部电影豆瓣评分都没有超过7分,却一再掀起相当热烈的讨论,阴阳师这一题材对于中国读者、观众以及游戏玩家而言也越来越熟悉。除了奇幻设定的视觉奇观带来的感官冲击之外,阴阳师题材本就和中国传统文化有密切关联,在一定程度上也击中了当代人的心理,在自我迷失和异化、生存压力、人际交往障碍等问题层出不穷的今天起到治愈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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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阴阳五行说到阴阳道:灾异是上天惩戒还是神明作祟?
阴阳师题材虽是从日本流传到中国,但它的本源可以追溯到中国的阴阳五行说。《发现阴阳道:平安贵族与阴阳师》一书作者山下克明看到,构成阴阳道的阴阳说、五行说最早来自中国战国时期,它们探讨的是世界形成和循环方式。在阴阳说中,受到日光直射的山之南为阳,日光无法照射的山之北为阴。后来,古人形成了一套自然观,认为无论是天地、寒暑还是男女,都可以用阴阳二气的运动循环来解释;五行说则认为金、木、水、火、土五行构成了自然现象变化的基础。
《发现阴阳道:平安贵族与阴阳师》
[日]山下克明 著 梁晓弈 译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2019-3
在西汉时期,五行说与阴阳的循环理论相结合,构成了阴阳五行思想,并逐渐渗透进了儒学。传统儒学认为,天是万物的主宰,君主的权力由上天所赐。董仲舒则提出了天人感应,指出天和人之间会以阴阳之气为媒介相互影响。君主仁义,天就会降下麒麟、凤凰等祥瑞予以肯定;君主不仁不义,天就会出现灾异进行谴责和警告。这就是祥瑞思想和灾异思想,不过这种做法也带来了政治责任的问题。西汉末期,皇帝常下“罪己诏”,但多借此来推卸自己的责任,通过策免大臣来回应灾异,外戚、宦官、儒生集团则借机争权。灾异感应之学逐渐沦为权力斗争的工具。
遣唐使将这些思想带回到了日本。日本的统治阶层一方面接受了传统的神祇观念和自然观念,另一方面也接受了中国的灾害观念。传统观念认为,灾害是神明作祟,所以不能疏忽祭祀;儒学则认为灾害是上天指出了天皇失政,要求其实施仁政。《妖怪、妖怪学与天狗:中日思想的冲突与融合》一书作者、北京大学医学人文学院讲师王鑫提出,到了日本的平安中期,人们逐渐把“妖怪”的出现和君主的“德”剥离开。山下克明也发现,八世纪末,发生灾异的解释开始偏重于个别神明和怨灵作祟,如果灾异不是上天的惩戒,而只是神明的作祟,那么问题就可以通过祈祷和祭祀解决,由此回避儒家思想当中为政者的政治责任。在这一时期,神祇官和阴阳寮进行占卜的记载频繁出现。密教僧或阴阳师通过占卜确认怨灵存在,并将其制服,以此来治愈生病的人。日本式的灾异解释方法逐渐被固定下来,人们遇到灾害和难以解释的自然现象倾向于解释成神与灵作祟或者恶事的先兆,并通过占卜寻求解决方法。
《妖怪、妖怪学与天狗: 中日思想的冲突与融合》
王鑫 著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2019-3
02 被排挤者的彼此联结:妖怪也能抚慰孤单?
在21世纪的流行文化中,日本平安时代的阴阳师和妖怪为什么收获了如此多中国受众的喜爱呢?究其原因,在于阴阳师的世界和现实世界密切相关。正如《妖猫传》里瓜翁对日本妖僧(阴阳师)空海说“幻术中也有真相”,阴阳师和妖怪的世界也反映着我们时代的现实。在平安时期,被制服并显出原形的妖怪大多是怨灵,此外还有“生灵”和“死灵”等。生灵指的是人在活着的时候,由于怨恨或其他原因,在不自知的情况下,灵魂离开身体,依附到别人身上使对方生病。在紫式部的小说《源氏物语》里,光源氏的情人六条御息所遭到冷落,怨恨他的正夫人葵上,于是在葵上分娩时生魂出窍,“生灵”依附在葵上的身上。后期出现了天狗、狐狸等“动物灵”,也有怨灵以鬼的形象出现——成鬼化魅皆有因果,妖怪都是因对现世的执著、敌人的怨念而产生的。
其实,不论是妖是人,都是畸零人。在文艺作品里,《侍神令》中的晴明形象体现了人在社会生活中的孤单——陈坤饰演的晴明因为半人半妖的血脉,受到阴阳寮和人类的猜忌,被视为怪物和异类。在另一部以妖怪为题材的动画片《夏目友人帐》里,能看得见妖怪的主人公夏目贵志,并非什么英雄人物,而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学生。他父母双亡,辗转于亲人之间,由于有着能看见妖怪的能力而饱受排挤和嫌弃,他的内心渐渐封闭。晴明和夏目贵志这样的主人公,使得在加速的都市节奏中生活、无法在家族和团体中体会到归属感和依赖的普通人获得了认同。
在原子化社会中,个体被释放到都市的马路和人行道上,人人都成为了自己命运的主人。这些个体将如何共同生活?《侍神令》里的晴明逃到妖界,收养了许多被排挤的小妖,营造了一方属于自己的世外桃源。夏目贵志也在和妖怪相处的过程中结交了很多朋友,心灵获得治愈。这并不是单方面的拯救与被拯救的关系,而是人与妖相互扶持和拯救的故事。这些感觉自己受到委屈、遭到排挤或者游走在社会边缘的人与妖彼此联结,个体在某些限定的特性、身份、认同上得到维系,其中涌动着的脉脉温情也可以抚慰观众的孤单。
《侍神令》海报 图片来源: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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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任的缺失与可贵:式神和阴阳师生死交付为何动人?
在阴阳道中,妖怪可以变成式神,成为阴阳师役使的灵体,其力量与操纵的阴阳师有关。式神的存在尤其在《晴雅集》《侍神令》中得到强调。晴雅集的台词“式神和阴阳师一旦建立关系,就是终生侍奉,生死交付”以及《侍神令》的台词“妖活一世,只要有主人,心有归处,就不会成为恶妖”,都在反复强调阴阳师和式神之间的忠诚与信赖。
阴阳师和式神的关系源于日本文化中的“言灵信仰”,也就是说,语言里寄宿着灵力的信仰,说出去的话会变成现实。梦枕貘著《阴阳师》中,阴阳师安倍晴明和好友源博雅之间就有过这样的对话:
不同的称呼定义了不同的身份和社会关系,成为束缚人的咒语,阴阳师和式神在建立关系之后就缔结了牢不可破的羁绊。“言灵”不仅和姓名崇拜挂钩,也要求人物做到言出必行。其实,在日本流行文化中,随着阴阳师年岁增高,法力减弱,式神是有可能冲破缔结契约向阴阳师进行报复的。但无论是《晴雅集》还是《侍神令》,都在强调双方身份的忠诚与信任。某种程度上说,文艺作品这种对于信任的反复强调和渲染,反而道出了今天社会中信任的可贵与稀缺。
传统社会结构以熟人的社区为基本单元,信任是熟人中的人际信任。在《陌生的熟人:理解21世纪乡土中国》一书中,武汉大学社会学院研究员杨华看到,在今天的中国,村庄社会结构正在松动,家族认同正在弱化,家族里较远血缘的人们逐渐不被当成“自己人”。“自己人”的范围缩减到了个体家庭。这就意味着人们之间的关联不再依靠人情,而是依靠现实的利益纽带。
在《信任论》一书中,社会学家郑也夫认为,信任首先产生于熟悉,在熟悉的基础上人们会建立“人格信任”;随着社会生活从熟悉走向陌生,人们会建立“系统信任”,也就是依托市场的货币系统和依托学历市场的专家系统。郑也夫认为,中国社会如今是一个不论是在陌生人还是在熟人中,信任都非常缺失的社会;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开始大规模展开的“政治杀熟”到今天市场经济中传销骗局等代表的“杀熟”,都在蚕食和摧毁着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在信任普遍缺失的今天,当影视作品中的阴阳师与式神的关系以“言灵信仰”形式出现,人与妖之间建立起千丝万缕的缘分,这种一直到死也要信守承诺的品质让观众感到了安心、抚慰以及某种希望。
参考资料:
《妖怪、妖怪学与天狗: 中日思想的冲突与融合》王鑫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2019-3
《发现阴阳道:平安贵族与阴阳师》[日]山下克明 著 梁晓弈 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2019-3
《陌生的熟人:理解21世纪乡土中国》杨华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21
《信任论》郑也夫 中信出版集团股份有限公司 2015
*“言灵信仰”与物哀之美:《夏目友人帐》何以治愈我们?https://www.douban.com/note/710135659/?type=like&start=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