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西| 土耳其這個國家

亞太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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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亞太日報特約記者張寧

土耳其這個地跨歐亞兩洲的國家,近期因擊落俄羅斯軍機,又把坦克開進鄰國伊拉克,在已經風雲叵測的中東強要發聲,而吸引全球媒體眼球,佔據了不少新聞頭條。本文試圖從其歷史和現狀就當前變幻莫測的局勢作一解讀。

帕慕克的悲情

在電視新聞鏡頭的爆炸煙雲和鐵騎車流之外,我卻似乎隱隱聽到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土耳其人奧罕·帕慕克的悲情歎息。

小說《伊斯坦布爾:一座城市的記憶》細緻描摹了一個土耳其人的個人史、一座城市的憂鬱記憶和這些背後一個帝國巨大的感傷背影。 資料圖片。

這位堪與普魯斯特、卡爾維諾、博爾赫斯齊名的文學大師說過:“在愛和戰爭背後潛藏的古典伊斯蘭故事是每個人都耳熟能詳的。不過,今天西方化的大趨勢下,很少有人記得它們了。我只是想對這些被遺忘的故事和無數美輪美奐的圖畫致敬。”

帕慕克的自傳體小說《伊斯坦布爾:一座城市的記憶》用伊斯蘭“細密畫”似的手法,細緻描摹一個土耳其人的個人史、一座城市的憂鬱記憶和這些背後一個帝國巨大的感傷背影。

博斯普魯斯公路大橋。資料圖片。

2011年至2013年,我在伊拉克駐站期間,因為工作原因多次到訪伊斯坦布爾。這座同時浸潤歐亞文明的城市是土耳其人的驕傲。博斯普魯斯公路大橋之外,還有渡輪聯繫着歐洲區和亞洲區這兩個截然不同的部分。在歐洲區,地中海風情的建築和船舶,讓人想起希臘;在亞洲區,婦女的頭巾和男子的圓頂小帽提醒人們這裡的伊斯蘭文化色彩。

即便同在歐洲區,有人坐于聖索菲亞教堂的木質長椅上冥想;有人卻在藍色清真寺內匍匐禮拜,伴着響徹全城的阿拉伯語宣禮聲祈禱。

伊斯坦布爾風景。資料圖片。

夜晚,塔克西姆廣場附近的酒吧徹夜歡歌,酣飲後的人們在望得見博斯普魯斯海峽的頂樓跳上酒桌舞蹈,滿臉絡腮胡的陽剛歌手高唱的不是英文歌曲,而是我聽不懂的突厥語情歌。窗外,貝西克塔斯足球隊的球迷們在勝利後的喜悅裡踏雪歸來,他們歡叫着和樓上酒吧的酒客打着招呼,同唱一首歌曲。酒客中倘若有同城敵手加拉塔薩雷隊的球迷,雙方則有一場笑駡中的舌戰,甚至有人會跳窗而下打成一團。不管怎樣,這是一座男人像男人、女人像女人的城市。

塔克西姆廣場附近的酒吧。資料圖片。

然而,在這些歡叫和激情中,帕慕克詩意而韻味悠長的哀傷似乎仍然在我耳邊浮動:“伊斯坦布爾的命運就是我的命運:我依附於這個城市,只因她造就了今天的我。”

伊斯坦布爾一直是一座充滿帝國遺跡的城市,正如土耳其一直是一個充滿帝國餘緒的國度。伊斯坦布爾的哀愁似乎早已滲入作家帕慕克的身體和靈魂之中。我卻不知道,帝國斜陽照入過多少土耳其人的心靈。但我所知的是,個人對美好過去的緬懷與感傷能夠對集體歷史記憶形成影響,足以在時代的發展變化中留下印記。

兩個帝國 一種情懷

我們提到了土耳其的帝國遺存,這讓人聯想起另一個懷抱帝國夢想的國家俄羅斯。

這兩個國家並非因近期的齟齬才聯繫在一起,它們的距離沒有想像中那麼遙遠。

伊斯坦布爾街頭經常可見金髮碧眼的俄羅斯人。 資料圖片。

漫步伊斯坦布爾街頭,金髮碧眼的俄羅斯人是常見的風景。俄羅斯人在中東地區的首選旅遊目標是土耳其;反過來,俄羅斯又是土耳其旅遊業的第二大客源國,僅次於德國。2014年,400多萬俄羅斯人赴土耳其旅遊,為土耳其創造了40億美元收入。

還是在2014年,土耳其從俄羅斯進口價值約250億美元商品,其中最大宗的是天然氣,俄羅斯是土耳其的第一大天然氣進口來源國。

旅遊者在伊斯坦布爾阿塔圖爾克機場外排隊等候。 資料圖片。

奧斯曼土耳其帝國和俄羅斯帝國似乎都是踏着東羅馬帝國的廢墟而崛起。土耳其人佔領了君士坦丁堡,讓它變成今日伊斯蘭現代化的地標――伊斯坦布爾;俄羅斯則接管東正教中心,自視為“第三羅馬帝國”。

數百年間,俄羅斯和土耳其(包括奧斯曼帝國)發生十多次戰爭,俄羅斯占絕對上風,土耳其似乎總是依靠西方盟友的拔刀相助,才能抵擋俄國的攻勢,例如克里米亞戰爭中的英法。因此,人們容易遺忘,土耳其也曾被一些專家排在全球軍事強國的前十名之中。

和俄羅斯一樣,土耳其具備強大的文化自信。突厥民族十分特殊,人種和血緣的紐帶作用在民族認同中所起的作用較小,文化、語言和宗教是更重要的因素,這增強了凝聚力和自信。即使是在歐化的伊斯坦布爾,會講英語的土耳其人也並不多見,有人甚至認為外語能力成為土耳其加入歐盟的障礙之一,這倒從另一側面顯示了土國人對自己語言文化的尊崇。這種民族心理與大國雄心之間恐怕不無聯繫。

2015年24日,抗議者聚集在伊斯坦布爾的俄羅斯領事館外,抗議俄在其邊境附近對敘利亞的空襲。 資料圖片。

近期的俄土碰撞,似乎是實力此消彼長的結果。一方面,俄羅斯正處於普京執政以來最嚴重的經濟衰退中,因克里米亞歸屬又遭遇歐盟和美國的經濟制裁;另一方面,土耳其已成伊斯蘭世界第一強國,人均GDP超過1萬美元,一些國家把它列為新興工業化國家。

在這一背景下,俄羅斯突然升級對敘利亞危機的介入程度,引起在中東自認有相當發言權的土耳其不滿。好在,從目前看,美國和歐盟多數國家還算理性,並沒有大拉偏架,這讓已經習慣了和西方國家戰略捆綁的土耳其,少了跟俄羅斯全面叫板的勇氣。俄羅斯則沒有頭腦發熱,它深悉先打第一槍的危險,尚無大打出手的跡象,只是借機擴大在相關地區的軍事存在和政治影響力。

嫌隙早生 利益驅動

一些分析人士將土耳其旁生枝節、又在伊拉克掀起波瀾歸因於它和俄羅斯的叫板未占上風,這不無道理。當然,土伊之間的矛盾更主要是因雙方的宗教分歧和利益衝突而造成。

2011年至2013年,我尚在伊拉克工作。其時,正是努里·馬利基主政時期,土伊之間已“口水戰”頻發。遜尼派主導的土耳其對什葉派掌權的伊拉克政府多有讕言,批評馬利基打壓遜尼派政治勢力,馬利基則反過來指責土方干涉內政。

俄羅斯Su-34攻擊機空襲極端組織“伊斯蘭國”。 資料圖片。

在利益層面,土伊之間的關鍵字是“石油”。伊拉克一直是土耳其的重要石油來源國,這次,土耳其軍隊越過邊境,“舉行軍事演習”、“訓練當地軍隊”的地點,恰是伊拉克北部的產油區。這一地區也接近極端組織武裝“伊斯蘭國”控制的油田。這自然引發伊拉克方面對土方與“伊斯蘭國”進行石油交易的指控。

顯然,對於並不掌控出海口和油輪船隊的“伊斯蘭國”而言,經由公路向伊拉克鄰國敘利亞、土耳其出口,是最為便利的選擇。因此,伊拉克方面的指控顯得並非全然荒謬。

順理成章的推測是,俄羅斯高調介入敘利亞局勢和打擊“伊斯蘭國”的軍事行動,還展現出加強同伊拉克合作、增強在伊拉克軍事存在的傾向,有可能危及某些方面和“伊斯蘭國”的石油交易管道,這或許為近期該地區的亂象叢生找到了部分答案。

此外,土耳其在伊拉克北部的大動刀兵,或許對於抑制俄羅斯和伊朗的勢力滲透不無好處,這使美國及其西方盟友或袖手,或默認,增加了危機的複雜程度。

當然,土伊之間仍存在合作空間。伊拉克竟然是土耳其的第二大交易夥伴國,土伊每年的雙邊貿易額超過百億美元。雙方在庫爾德人問題上的立場也較為接近,均反對庫爾德人建國,以往土耳其軍機多有越境轟炸庫爾德工人党目標的行動,抗議最激烈的是伊拉克的庫爾德自治區政府,伊拉克中央政府態度則相對較為克制。

積極對抗IS武裝分子的伊拉克民兵組織“伊瑪目阿里旅”。 資料圖片。

在“伊斯蘭國”問題上,土伊也絕非全然對立。土耳其軍機有過越境轟炸“伊斯蘭國”目標的行動,伊方對此表示過支持。

中東局勢的波詭雲譎,需要橫向與縱向的深入解讀,才有可能最大程度地接近真相,厘清事實。希望通過這篇小文,與讀者諸君探討當前的中東局勢。我也以為,讀書、學習、討論,可以是一種健康有益的集體娛樂。

作者簡介:

張寧說,15年的記者生涯,似乎在不斷演繹一路向西的橋段,仍只是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初級實踐。

2002年至2014年,張寧在10餘年間,五度轉場,先後在巴基斯坦、澳門、阿富汗、伊拉克和香港駐站。儘管從業經驗豐富,遺憾一直未能“沖出亞洲”。

在巴基斯坦、阿富汗和伊拉克這三個堪稱危險國度的摸爬滾打,令他的肌肉變硬,心腸變軟,略悟生命脆弱而寶貴的意義。

2004年東南亞海嘯、2011年美國撤軍伊拉克、2015年尼泊爾地震……這些重大新聞事件發生時,張寧都在現場,見證歷史。可以說,更多時候他的記者生涯與爆炸、槍擊和災難相伴,與此同時,他也試圖找尋這個世界何以變得如此恐怖和異常的答案。

“我們所處的這個世界仍不安寧,戰亂、恐怖、災難、災害,幾乎無處不在,今有幸借助亞太日報這一新媒體平臺,與朋友們分享自己的經驗和體會,幫助朋友們了解己身足跡尚未達到的領域,這是我最大的欣慰。”

張寧說,這些對戰地經歷的回顧,絕無自傲自矜成分,更多地是想和同儕分享內心交織的悲欣,共同為尚在硝煙裡煎熬著的兄弟姐妹祈福。過來人的心從未離去,仍與你們相伴始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