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爱尔兰人》的时候,一直有个疑问萦绕心头。为什么时间过去,弗兰克·希兰(罗伯特·德尼罗饰)的女儿们都长大了,三个出场就是老年人的男主角还是那个样子。
减龄技术对德尼罗、阿尔·帕西诺、乔·佩西起的作用微乎其微,留给观众这样的错觉:他们活在自己的时空里,时代变迁和纷繁历史事件动不了他们一根汗毛。
或许马丁·斯科塞斯是故意的,没用起用年轻/年长两批演员跨越角色的不同年龄段,减龄技术也未过火。在三个半小时的长度中,他们直接或间接参与的大事件如流水,这三个老头就像水中磐石,以老年人特有的迟钝置身其中。他们与时代的关系很值得反复品尝。
《爱尔兰人》讲了个简单的故事:卡车司机弗兰克被黑帮大佬罗素(乔·佩西饰)赏识。他为黑帮效力,“刷墙”(杀人)和“做木工”(处理尸体)。后来罗素安排他保护工会主席吉米·霍法(阿尔·帕西诺饰),二人亦建立友谊。霍法与罗素闹翻后,弗兰克受命秘密干掉霍法,造成美国史上最大悬案之一——吉米·霍法失踪案,至其死前方吐露真相。
围绕着他们出没着众多角色。有的匆匆而过,有的反复出现直到最后。他们蝇营狗苟,行事受本能驱使,一副面孔配一副心肠,没有心计深厚之徒。他们碌碌一场,欲望吞了良心。这些角色聚在一起,玩了一场属于他们自己的游戏。他们深度参与历史进程,又好像一群幽灵,其实什么都没改变,就一个接一个消失了。
爱尔兰黑帮与美国政治、工会的深度勾连由来已久。美国历史上,三分之一的总统为爱尔兰裔或有爱尔兰血统,影片中的肯尼迪家族便是爱尔兰裔劳工起家。总统的父亲约瑟夫·肯尼迪为第三代爱尔兰移民,家族在禁酒令期间通过贩卖私酒致富,与黑帮关系密切。靠私酒生意壮大的另一个团体是卡车司机。垄断私酒业的黑帮需要卡车运输,卡车司机工会需要黑帮的力量与企业主对抗。互相需要的双方结成同盟关系,影片中的黑帮杀手弗兰克后被霍法委以重任,担任工会负责人是当时的常态。据统计,1957年全美最重要的57个黑帮头目中有22个是工会负责人。
这部电影的一个特点是,它根据查尔斯·勃兰特的《爱尔兰人》为原著蓝本,形成奇特的历史观。这本书是勃兰特对弗兰克·希兰的数百小时访谈写成,它出自一个人的视角,有时与官方认定的历史有出入。
知悉官方历史的观众未必全盘接受弗兰克的说法。比如,弗兰克认为肯尼迪派兵入猪湾欲推翻卡斯特罗是为了方便黑帮重新掌握古巴赌场;暗示吉米·霍法很可能派人刺杀肯尼迪总统,以拔除掉肯尼迪兄弟这对眼中钉。
你相信历史的哪张面孔?私人视角与正统视角重叠,真真假假,历史成了万花筒般的有趣之物。卸下沉重,斯科塞斯用流畅的长镜头和轻快节奏带我们游走于这条变幻多端的长长甬道。
故事就这么快速地一页页翻过。《爱尔兰人》,也就是弗兰克提供的视角既务实又荒诞。其中有傻子不经意间把历史撞向另一个方向(霍法的养子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参与了他的谋杀),亦有聪明人一世经营终于丧失(霍法还是没能坐回卡车工会主席的位子)。
世间的重大事情多是这样发生的,不是来自精心算计,而是出自草率与巧合。
出场便衰老的三位男主角既是旁观者和亲历者,也是帮助我们进入另一个世界的线头。
跟随他们,我们进入一个纯真的世界。我以为黑帮片最迷人处正在于此。
弗兰克·希兰、罗素·巴弗利诺和吉米·霍法,这三个老硬汉的使命和命运轨迹各能以一语概之:弗兰克一直在杀人,罗素一直在摆平黑帮事务和收钱,霍法一直在竭力保住工会主席的位子。
他们之间滋生友谊的方式与儿童相似:罗素帮弗兰克修车,他们一起吃面包蘸红酒,讲意大利语(罗素是意大利黑手党);弗兰克作为保镖与吉米住一间套房时,他睡客厅沙发,吉米的房间总是留一条门缝。
杜琪峰拍了那么多黑帮片,《枪火》里几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执行任务时百无聊赖在办公室踢纸团的一幕,始终最动人。严酷的环境中,他们自然而然地让友谊和童心萌芽,虽然这朵小花注定要被摧毁。
后来罗素与霍法的交恶过程也非常幼稚。他们通过弗兰克这个中间人屡次传话,威胁、反威胁,跟小孩子斗嘴皮子时的一根筋一模一样。只不过,孩子斗完嘴很快就和好,而罗素决定干掉霍法。
他们翻脸的原因很简单,成年人趋之若鹜的钱、权和名誉让两个老小孩从儿童友谊骤转为成人间的你死我活。
在这之前,《爱尔兰人》的基调轻松幽默。每个人的行动都仿佛直接从身体最深处直接反映到动作上,往往重复而机械。这种心灵的缺席是黑色电影中的常见氛围。固定机位拍弗兰克一次次执行完任务往河里扔枪,成为这种机械性的极致。戴眼镜的杀手、吊儿郎当脾气暴躁的黑帮头目安东尼、喜欢吃牛排的黑帮小头目Skinny等角色皆是如此—重复,执拗,幼稚可笑。
在这样的对比下,狱中罗素对弗兰克吐露的一丝后悔(“吉米是个好人”);弗兰克得知罗素的杀意后久久盯着他看,他半夜欲打电话通知霍法却未行动;霍法随弗兰克赴约,看到空房间心知不妙让弗兰克快走时,这锅文火慢煲的汤立即有了四两拨千斤的力量。
加上马丁·斯科塞斯,《爱尔兰人》的四位重要角色都是老人。老人自然会想到死亡。
斯科塞斯用死无大小好歹,人人平等的方式表现死亡。电影中不管多小的人物,只要死于非命,斯科塞斯都会通过直接表现或为其打上死亡详情的字幕来告知。
到了最后,和弗兰克一起玩游戏的人都死光了。他为自己选棺材,要绿色的,因为他是爱尔兰人。不要火葬和土葬,要逼仄地葬入一堵墙,因为其他的葬仪都预示着终结,而他觉得故事未完。
那些角色的突然死亡,一种说法是与肯尼迪总统遇刺有关。官方“系李·哈维·奥斯瓦尔德一人所为”的说法不确切,与案件有染的人证或遭到灭口,共115人。
这条充满悬念的线索贯穿整部影片,像死亡的手表滴答滴答。对弗兰克来说,这些一个接一个灭掉的灯把他推入逐渐孤绝的处境。当他得知自己的律师也死了,脱口而出“是谁杀了他?”时,弗兰克的处境已经成为老人们的普遍状况。
他这一代人的后代们与他们关系疏远,更谈不上延续。吉米·霍法的傻儿子始终蒙在鼓里,不知父亲死亡的真相。弗兰克·希兰聪慧的女儿早就察觉是他杀了亲爱的霍法叔叔,从此再也没和父亲说过一句话。
这就是他们这一代人的结局。幽灵般穿过历史,结束一生。
(来源:澎湃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