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界』栏目是界面文化每周一推送的固定栏目,我们会选择上一周被热议的1至2个文化/思想话题,为大家展现聚焦于此的种种争论与观点冲突。本周的『思想界』,我们关注B站跨年晚会和人社部发文指需警惕“机器换人”。
B站跨年晚会:亚文化的胜利?
2019年12月31日晚,面对各大卫视晚会节目的竞争,首次举办跨年晚会的哔哩哔哩(Bilibili)出人意料地大获成功,以“二零一九最美的夜”命名的晚会不仅人气惊人,当晚直播的观看量超过8000万;而且晚会质量也赢得广泛赞誉,与其他卫视的跨年晚会“就着流量数明星人头”不同,B站跨年晚会“突破次元壁”的呈现形式与不断唤起年轻人文化记忆的节目策划,让网友纷纷表示其“吊打”其他晚会,《人民日报》也发文赞其“很懂年轻人”。晚会结束后,1月1日,B站放出了晚会的完整视频,由于在社交媒体的上佳口碑,许多网友涌入视频中称自己要“补课”。截至昨晚7时,视频的播放量已经超过6364万,弹幕总数超过200万条,实时观看人数尚有4万。B站的股价甚至因为这场晚会迎来上涨,在元旦假期过后的首个开盘日,其美股股价就上涨12.51%,次日再上涨5.39%,市值突破71.5亿美元。
B站跨年晚会的成功一方面建立在对年轻人流行文化的精准洞察上,同时又以更多元融合的姿态面向观众。“第一财经”
指出
,B站的月均活跃用户为1.28亿,最火的视频播放量也不过千万水平;而主流三大视频网站——优酷、腾讯、爱奇艺——的月活数都在5亿以上,视频的播放量也动辄上亿,B站与这些巨头相比,根本不是一个量级。但B站的价值在于它清楚年轻人真正的兴趣,并以此为基础运营产品,这次跨年晚会也正体现了这一点:不是以流量明星为重点,也不是靠堆砌破碎的流行热点为噱头,而是将二次元、影视剧、热点事件、童年回忆等一系列贯穿80、90后,乃至00后的文化记忆元素综合起来,变成一场泛年轻、泛娱乐的文化晚会。
这在节目的安排上就能看出来,除了大量已经成为年轻人标志的游戏与二次元元素,B站将流行文化中的记忆不断再组合,例如请来琵琶演奏家方锦龙与虚拟偶像洛天依一同表演《茉莉花》,让80、90后童年最熟悉的钢琴王子理查德·克莱德曼弹奏《哈利·波特》电影主题曲《海德薇变奏曲》,演奏时,整个乐团都戴着巫师帽。正是这种对年轻人追逐热点与怀旧混合的精确捕捉,让B站的跨年晚会不再是小众爱好者的“圈地自萌”,而是迅速出圈,收获了大量观众,甚至于“碾压”各大卫视。
有趣的是,尽管B站一直被认为是青年亚文化的聚集地,但与“亚文化”字面上的反叛意义相反,这场晚会反映了B站的年轻用户积极拥抱主流文化,同时也对主流舆论的认可充满了渴望。这一方面体现在晚会中有大量传统艺术与流行文化的融合节目,年轻观众也依然不吝赞美;另一方面,许多B站用户在赞美这场晚会时,最爱分享的评价就是自己家长对这场晚会的赞许,也骄傲于B站被官媒点名夸奖。因为晚会的成功,也是对他们所喜爱的二次元的认可,“那些看二次元、玩游戏的孩子好好地长大了”,而主流舆论也不会再将他们的价值观归类为臆想中的“打打杀杀”,而是看到他们对“友情、努力和胜利”的正向精神的歌颂。亚文化此时逐渐与主流文化合流,指向相似的精神内核。
晚会导演宫鹏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表示,这种主流文化与亚文化“突破次元壁”的安排反映了年轻人整体包容性的提高,也是B站年轻人多元化的体现。而在《南风窗》的
《看了B站的跨年晚会,我知道卫视真的输了》
一文中,作者将这种融合放到了更大的社会脉络中审视,他认为这种开放多元源自“Z世代”的心态。所谓“Z世代”泛指出生在1995-2009年间的人,这一代人生活在经济腾飞的时代,同时也是互联网的主力人群。作者强调,正是这样的背景,让他们对不同的事物乐于尝试,对当代年轻人而言,亚文化与主流的严肃文化并不冲突,他们渴望的是交流与融合,要的是平等交流与相互尊重的对话空间。因此在B站跨年晚会上,二次元、游戏、影视剧与弹幕这些亚文化元素无疑是最厚重的底色,但B站同时放入了传统上被认为是高雅的交响乐与国乐,并将大众喜爱的流行歌手穿插在节目中,把两种文化平等并列体现了Z世代的多元:在欣赏青年亚文化的同时,拥抱主流文化。
这种对主流文化的拥抱,在晚会中展现的顶点,莫过于《亮剑》中扮演楚云飞的张光北领唱的《亮剑》主题曲《中国军魂》,这种严肃的爱国歌曲在其他跨年晚会中极少出现。当音乐响起时,弹幕立刻从戏谑俏皮的风格,转向正统的爱国口吻,“亮剑精神、中国军魂”、“此生无悔入华夏”等弹幕不断弹出,值得一提的是,演唱者张光北在B站成为热点的原因是他在电视剧《亮剑》的表演片段,被B站用户进行大量解构与二次创作,成为许多“鬼畜”视频的主角。许多媒体也注意到该节目隐含的戏谑与严肃的融合,《人民日报》也点名表扬了这个节目的独特设置,指出在其他晚会还是艺人唱歌时,B站的晚会已经“成为向祖国致敬的舞台”。
《亮剑》中楚云飞的扮演者张光北
这并不是导演突兀的设计,其背后是亚文化与爱国主义近十年来的合流,“第一财经”提到共青团中央在B站制作的大量国家形象宣传视频的播放量经常能登顶排行榜,在视频中也经常能看到年轻人刷着表达爱国之情的弹幕,这在2019年尤其常见。在B站,严肃的爱国情感与话语,早就与具有解构、戏谑与嘲讽意味,且常常是舶来品的亚文化相互融合,这种交汇让前者变得更加有活力,也让后者更具正当性。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林品在
《青年亚文化与官方意识形态的“双向破壁”:“二次元民族主义”的兴起》
中指出,过去二次元的爱好者由于对日本ACG文化抱有兴趣与好感,常常会招致民族主义者的仇日情绪,以及文化管理部门对国外动漫产品的管制,他们的认同往往被放在具有意识形态合法性的国族认同的对立面,面临某种“合法性的困境”。因此,为了化解这种矛盾,以2008年4月的奥运火炬传递受阻事件为标志性契机,许多二次元爱好者积极地在社交媒体上展示自身的民族主义立场,并且通过ACG同人创作这种二次元文化形式表达他们的爱国情怀,而这些情感的基础,实际上是ACG文化中常见的宏大叙事,这种叙事与中国崛起背景下的民族主义浪潮不谋而合,成为二次元爱好者文化价值的重要部分。
这种转向,也正应和了官方的意识形态需要。在宣传“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时,他们也需要从亚文化中汲取文化资源,以突破呆板僵化的宣传话语与模式,在年轻一代中达到更良好的宣传效果。因此,包括共青团中央在内的官方微博账号会在各个社交媒体平台,与亚文化的爱好者亲密互动,甚至主动参与创作。通过这种方式,爱国主义的意识形态更易于被年轻一代接受。而本来就在中国崛起时代成长,有着强烈民族自豪感的二次元爱好者也能通过高举爱国主义的旗帜,消解“合法性困境”。
机器换人:自动化的世界会更好吗?
近日,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党组在《求是》
发文
分析中国就业形势时指出,由于近年来劳动力市场普通工人难招,随着人工智能技术高速发展,一些企业加快推进“机器换人”,许多流水线操作工、一线客服等对受教育程度、技能要求相对较低、重复性与流程性的工作岗位会被替代。“机器换人”的步伐在未来会进一步加快,岗位结构将发生深刻变化,部分劳动者不可避免要面临下岗失业的阵痛。2019年在公共舆论中引起热议的《美国工厂》同样也引起了类似焦虑,在结尾部分,福耀集团的高管向曹德旺展示了他的新计划,希望通过自动化“把这四个人取消掉”,因为“他们太慢了”。
《未来简史》的作者尤瓦尔·赫拉利曾以讥讽的笔调写道:“二十一世纪经济学最重要的问题,可能就是所有多余的人能有什么功用。”因为就目前来看,算法已经逐渐侵蚀人类工作市场的所有种类,无论是重复性的流水线工作,还是人类自以为独占的决策、管理工作,就连艺术也能够被AI攻占。由于大量生产与服务工作都能够自动化,大众可能什么事都不用做,社会就能够养活所有人。因此,赫拉利对未来的人类可能终日沉浸在药物刺激或虚拟娱乐中,“对社会毫无用处”且不再有“神圣的人类体验”而忧心忡忡,唯一的办法可能是一辈子不断学习,不断打造全新的自己,同时一直创造“人类做得比算法好”的新工作,但这个办法就连赫拉利自己也不太信服,认为大多数人不可能做得到。
《未来简史》
[以色列] 尤瓦尔·赫拉利 著
中信出版集团 2017年2月
比起赫拉利认为自动化会让人类社会过于富足的“乐观”,大多数人显然更加悲观。正如《大西洋月刊》
指出
,“从机器可以处理任何重复性任务的那一刻起,人们就开始担心自己即将变得无用”,从工业时代开始,无数人谈论过机器替代人类的可能,无论是从光明的一面——更高的生产率,为人类带来更多的物质财富与更少的劳动时间,或者是更黑暗的一面——抢走人类的工作,都是现代社会持续热议的话题。作者指出,早期的经济学家通常会以更悲观的态度看待机器的替代,而当前普遍的看法则是,技术进步虽然带走了部分工作,但它们会带来更多工作,且经济持续的增长也会带来就业岗位的提升,总体而言,“机器换人”长远来看带来的好处多于坏处,且反而能让社会有更充足的就业。
然而,作者转引三位经济史学家的研究指出,机器替代给劳工带来了痛苦的动荡,尽管从长远来看,工作岗位数量是高速增长的,但短期内,机器确实会替代部分人类工种,会夺走他们的岗位,并进一步加剧不平等现象。这种动荡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够平复,我们可以从长远角度来赞美机器替代,但不应该忽视已经受到毁灭性影响的一代人。其次,除了会直接造成工作岗位数量的下降,机器替代也会重塑工作环境,例如“机器换人”造成所谓“共享经济”的增长,在整个经济体系中,员工在工作地点与工作时间上被迫具有“更大的灵活性”,这也意味着不可预期的日程安排与工资,同时这些人并不适用于包括失业保险、最低工资规定、社会保险等各种保护劳工的制度。
CNN的文章同样
持有
这种略显悲观的论调,作者指出,从长远来看,几乎所有工作岗位都会逐渐消失,人们不得不寻找新的工作或学习新的既能,然而学习技能比听上去要困难得多:在CNN对俄亥俄州一家关闭的汽车工厂的调查中,记者发现,由于许多工人年龄很大,很难再从头开始学习与他们之前工作内容截然不同的知识与技术,而且即使完成了培训,年资也会重新计算,收入将大幅缩水。这也导致企业的生产率越来越高,劳工的收入可能反而下降,最后造成社会的不平等,作者提到,目前美国与其他发达经济体的高收入与低收入的职业岗位数量上升,而中等收入的职业就业率下降幅度最大,这将进一步造成社会的撕裂。
这当然不是一个全新问题,过去的经验能够给我们一丝启示。在1950年代,当美国工厂开始自动化时,人们担心机器人进入汽车工厂,将会造成大量失业。然而与许多人预料的相反,时任全美汽车工人联合会主席沃尔特·鲁瑟尔(Walter Reuther)并没有反对自动化,他意识到技术的进步是不可阻挡的,而工会希望的是公司和政府提供更多帮助,让工人能够应对这种不断变化的工作环境,以迎接这种全面改造他们的生活的技术。他希望知道,公司、政府与工人应该如何合作,以确保劳工从中受益,并使企业能够更高效。看似冷酷的技术问题转变成一个社会问题,“机器换人”对社会的挑战,不仅仅是要催促劳工提高工作效率——显然这方面人类永远无法追逐科技的速度——而且应该改造社会对工作的观念。技术的进步理应为社会大众的福祉服务,而不应该成为扩大社会不平等与剥夺劳工生计的理由。然而,接下来的疑问是:今天还来得及吗?作者对此的悲观一如既往:“与以往的自动化浪潮不同,这次新的工作将不会足够快地出现弥补失去的工作岗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