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反腐斗士”杨维骏:弥留之际曾追问活着的意义

界面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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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 | 赵孟

“国有柱臣巨奸白倒,盟存血性大纛公擎。”

6月12日,昆明市殡仪馆霞飞厅门口的这幅挽联,概括了“反腐斗士”杨维骏一生的信仰和贡献。

挽联中的“白”指白恩培,云南省前省委书记,2016年10月9日被河南省安阳市中级人民法院公开宣判犯受贿、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对白恩培决定执行死刑,缓期2年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处没收个人全部财产。

杨维骏被中纪委评价为“年龄最大、职务最高、反映问题不为自己而是最为老百姓着想的实名举报者”。

云南乃至全国官场最有名的“反腐斗士”、被称为“现实版陈岩石”(《人民的名义》剧中人物)的云南省原政协副主席杨维骏,于2020年6月9日18时03分在昆明逝世,享年98岁。

杨维骏性格耿直,退休后不断实名举报云南省当时的在任官员,已经落马的原云南省主要官员白恩培、秦光荣、仇和等人,都曾是杨维骏的举报对象。2010年,他开着公车带群众反映问题,名噪一时。

杨维骏辞世后,引发从网络到现实的缅怀活动。在他的追悼会现场,至少数百名从云南各地赶来的群众,抱着自制的杨维骏遗像送他最后一程。

他的好友杨靖华说,杨维骏有两个遗愿:一个是凝结他毕生心血的文集尚未出版;另一个是他替老百姓反映问题,“有的解决了,有的还没解决。”

“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早上8点,霞飞厅已经摆满花圈,数百条挽联讲述着逝者不同寻常的一生。灵堂上联写着,“克己奉公两袖清风”,下联写着,“光明磊落一生正气”,横批是:一生荆棘志不衰。

杨维骏的灵柩放在大厅中央,四周围绕花环,庄严肃穆。

霞飞厅并不是这里最大的悼念厅,只能容纳几十人,现场放置着30把椅子,仅供杨维骏的亲人和好友吊唁。一位官员说,杨维骏作为一名省部级领导,这样的追悼会规格算不上隆重。

杨维骏生前对腐败深恶痛绝。在追悼会现场,云南省委组织部、省政协办公厅、省委统战部等单位,也以集体的名义敬献花圈。民盟云南省委主席和副主席,也以个人名义敬献挽联,表达哀悼。

追悼会现场肃穆

临近8点30分,亲友们陆续进入吊唁厅。随后其他人被请出吊唁厅,门外大厅也拉起了警戒线。

追悼会由杨维骏的外孙女主持,她动情地回忆与外公生活的日子,对到来的亲友表示感谢。接着是杨维骏遗孀王婉琪致悼词,老人情绪不太好,坐在轮椅上只有寥寥数语。接着,杨维骏的女儿和儿子致悼词。

女儿杨多琪在悼词中回忆,父亲在弥留之际问她: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她回答,是为更多的人带来幸福。她说,自己正是秉承父亲传递给的价值观,用了20年探寻人生的意义和对孩子的教育。

杨多琪是一位幼教专家。她对病榻上的父亲说,身为教师她明白,这是“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教师应该怀着智慧、爱心和生命生去教育孩子,“以生命唤醒生命,以智慧启迪智慧,引导孩子求知向上……。”

当她向父亲描述这些时,她看到父亲欣慰的笑了,她抱着父亲的头,亲吻他的脸颊,对他说:“爸爸,你一定要坚强地撑过。”

她说,哪怕是在父亲身体最虚弱的时候,心里想的也是那些未完成的老百姓的事情。这些可贵的精神财富,会一代代相传,流芳百世。说到这里,杨多琪哽咽。

杨维骏生前经常和女儿促膝谈心,父女俩谈论老子、孔子、黑格尔、尼采等哲学家。父亲常常对杨多琪说,人要回答几个问题,“我是谁?我要去哪里?我要做什么?”“而父亲用一生回答了这个问题,正如诗人臧克家所说,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杨多琪说。

她说“你是以一个完整、干净的身子去迎接死亡的,让我们明白生与死的意义。”杨多琪说,她将秉承父亲的价值观,去做父亲想做而未做完的事。

所有的致词结束后,亲友们缓缓走过灵柩,瞻仰杨维骏遗容,老人98年跌宕起伏的一生,定格在几尺棺木里,再无言语。有亲友低声拭泪。

数百群众自发悼念

亲友参加的追悼会结束后,杨维骏的遗体从霞飞厅后门徐徐推出,经过一条约300米的长廊,折转进入火化车间。在遗体被推入火化炉的最后一程,自发前来的人们可以在此瞻仰悼念。

在追悼会吊唁厅外,大量杨维骏生前帮助过的老百姓前来为他送别,有些则是慕名而来。人们手捧杨维骏遗像,还有些手里提着袋子,装着曾给杨维骏看过的材料。

一位人士说,因为待遇的问题,他们曾找过杨维骏帮忙,杨维骏辗转多方,待遇问题最终圆满解决。

自发赶来的群众等候在吊唁厅外

在朋友圈看到杨维骏逝世的消息,家住昆明经开区的张朝礼已经三天吃不下饭了。张朝礼是杨维骏开公车反映问题时带的老百姓之一,此前他们已经找过杨维骏多次,材料几经周转,问题终究无解。去云南省政协政协反映问题,成为杨维骏的“最后一搏”,他也因此一举成名。

一位媒体人士记得,2016年底他采访杨维骏时,杨维骏罹患多种疾病,85岁的他已经很难爬到三楼,平时只能在一楼看书写作,但他仍对媒体来者不拒,不时接到求助者的电话。因为罹患糖尿病,他只能靠在沙发上回答记者的问题,但思路清晰,口齿伶俐。

杨维骏去世后,多家媒体前来采访和悼念,许多记者跟他是“老相识”。

“反腐斗士”的遗愿

6月12日上午9时30分许,杨维骏的遗体被推到火化间10号捡灰炉口。家属在这里搭建了一个简易的悼念区,共前来的群众看送老人最后一程。遗孀王婉琪坐在旁边,女儿孙女陪伴左右。

最先进去的是民盟云南省委有关部门的领导,他们向家属表达慰问,宣读简短的悼词,向逝者三鞠躬。

早已在门口排了几十米队的群众,被十多个人一组安排进吊唁区,这里可以远远看到杨维骏的遗容侧面,他瘦小的头部埋在鲜花里。三鞠躬后,家属不停双手合十道谢。

来这里吊唁的里人中,89岁的杨靖华可能是年纪最大的一位,坐在轮椅上的他无法鞠躬,数度啜泣。杨靖华是杨维骏的密友,他们在一起共处71年。

杨靖华与杨维骏相处71年

1949年3月,当时的昆明尚未解放,18岁的杨靖华经人介绍与杨维骏认识,“当时他找的人都住到他家里,管吃管住,然后找交通工具送去游击队。”杨靖华从此走上革命道路,他称杨维骏是他革命路上的老师。

杨靖华说,世人在开公车反映问题后才知道杨维骏,其实他在很多年前就为云南乃至中国做出过巨大贡献,“是他说服卢汉将军起义的,当时我们的游击队的力量根本到不了昆明。”

这些年,当年的那拨人不断离世,杨靖华成了陪在杨维骏身边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之一。作为离休干部,他发自内心赞许杨维骏行为,并协助他做了不少事,“说实话我都自愧不如啊”。

杨靖华最近一次见老友,是新冠疫情爆发之前。今年3月份杨维骏生日前,他原计划去为他祝寿,但被杨维骏拒绝了。因为疫情,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都无法到场,陪在他身边的只有老伴和几个亲人。

看着络绎不绝前来悼念老友的人,杨靖华情绪激动了。最近几年,杨维骏经常对他说,自己还有两个愿望完成,一个是凝聚自己毕生心血的《杨维骏争鸣文集》;另一个是他关心的老百姓的问题,“有的解决了,有的还没解决。”

“他常说不为老百姓做事,活着有什么意思?”80岁的杨靖华说到这里,吃力地挥着手,有些亢奋,“我想去替他完成这两个遗愿,可是我走不动了。”

上午10时许,所有群众悼唁结束,杨维骏的遗体被推入火化炉,彻底走完了波澜壮阔的一生。

几个小时后,杨维骏在位于昆明蔡家山的晋龙公墓入土为安,这是他生前选好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