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艺术把主体性还给女性”:一场全部由女性策展人和艺术家完成的展览是怎样的?

界面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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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无锡灵山慈善基金会予她同行基金和创+艺术联合主办的“予她同行”女性主题展日前在上海M50创+空间开幕。展览的构想始于“姐妹战疫安心行动”和“卫生巾互助盒”发起人梁钰在疫情期间收到的一封粉丝来信。那是一个曾被性侵的女孩,用画笔描摹下了她的痛苦。6月3日,梁钰又在朋友圈看到了一件艺术家周雯静的装置作品:她以女性节育环为原型做成首饰,紧凑地排列在一张蓝色绒布上。梁钰把这件作品的照片发在了微博上,“真的太好看了,但是越看越害怕,在强制上环的几十年里,又有多少女性把这份痛苦和耻辱时刻放在自己的身体里。”

周雯静《女人系列·节育环》

这条微博被转了两万多次,许多女孩给梁钰发来私信,说自己才知道节育环是什么,陪母亲去医院取掉了这一对身体伤害巨大的金属环,要代表母亲要向她表示感谢。这让梁钰觉得,“原来所有的东西都和社会息息相关——哪怕是艺术,也是可以推动社会发展的,可以帮助到人,让人的生活变得更好。”这件引起热烈讨论的作品《女人系列·节育环》后来作为“予她同行”最有冲击力的展品之一,被放在了展厅入口的位置。

按照另一位联合策展人祝羽捷的说法,这是一场“策展人贫困”的展览,从确认场地到展品运输和安装布置,她们克服了重重困难。“中国女性地位够高了,这些问题是不存在的,你们办这个展览是没有意义的。”曾有男性馆长以此为理由拒绝承办展览,是女性力量最终推动了展览成功开幕——她们是免费提供展品甚至亲自动手布置场地的12位女性艺术家,是免费提供展览空间的女馆长,是参与展览筹备工作的女性志愿者和女性赞助商。

在开幕式上梁钰表示,“我们希望办一场把主体性还给女性的展览,让女性书写自己的故事。”“12位女性艺术家——无论是绘画、雕塑、影像还是行为艺术——用不同的媒介和创意,表达她们关心的女性议题,将女选面临的问题分解、呈现出来,”祝羽捷说,“希望这场展览成为每个人的公共记忆,让我们所有女性的叙事成为一种公共叙事。”

“予她同行”展览现场

用艺术书写女性的生命经验光谱

在策划展览之初,祝羽捷就坚持这必须是一场既能体现女性创造力、作品本身“能立得住”,又能有超越女性议题本身力量的展览。对于艺术家和展品选择,她告诉界面文化(ID: Booksandfun),和艺术家的知名度相比,她更看重艺术家的作品本身是否有特别深刻的表达,“我希望她们的作品能表达对女性议题的思考,共同完成一个性别光谱。”

很多时候展品选择取决于策展人近乎直觉的女性感受。第一眼看到柳溪的《妈妈》时,祝羽捷就被深深地打动了。艺术家用陶瓷烧制了一系列形状大小各异的“搓衣板”,它们模拟出经久使用的搓衣板的形态,表面布满磨损的痕迹。黑色背景板映衬之下的白色搓衣板排成一列,宛如一个个肃穆沉静的女人。据柳溪介绍,陶瓷是一种在烧制过程中会略微缩小的材质,它本身暗示了女性生命的坚强与脆弱。

柳溪 《妈妈》系列

“我一下子想起了小时候我妈给我洗校服,我爸从来不管这些事,他就是一个甩手掌柜。那时候我就经常生气,凭什么都是我妈干,我爸说我不会。所以看到这件作品的时候我就有点想哭。我觉得妈妈的一生都在为家庭付出,没有人在乎她们的劳动,所以我就想这件作品一定要有。”祝羽捷说。

“予她同行”展出的作品基本都具备这种与观众直接对话的力量,对于女性观众来说,这种共鸣感尤其强烈。它们跨越了“艺术素养”的藩篱,召唤出女性对自身生命经验中难以言说的部分的体认与共情:生育政策与身体政治、消费主义和女性气质对女性外貌的改造和规训、网络暴力中的厌女症、长期的家务劳动在女性身体上留下的痕迹……每件作品都代表了女性生命经验光谱上的一个光点,构成女性苦乐参半的一生。

岳明月 《红纱-婴儿二》系列

周雯静 《红色系列N°1》

孙月 《时间轻语》系列

刘通 《不看、不听、不说》系列

王珏 《W》

感觉敏锐的观众还能在展陈的细枝末节处感受到女性议题的强大政治性。通向二楼展厅的楼梯被涂成了红色,往上走的过程中观众会看到墙上悬挂了艺术家孙月的一系列刺绣作品。每一幅刺绣描绘的都是一个躺在子宫中的胎儿,这一系列作品和红色走道一起暗示了人类经过女性阴道开启新生的过程。

“予她同行”展览现场

祝羽捷表示,这个展陈设计的灵感来自法国艺术家妮基·桑法勒(Niki de Saint Phalle)做过的一场轰动全球的展览。1966年,桑法勒在瑞典斯德哥尔摩当代美术馆里放置了一尊巨大的大肚女人卧像,每个观众需要从雕像的“阴道”中走进去,参观里面的天文馆、电影放映室、咖啡馆和艺术品。“那件作品对我启发很大。(桑法勒)觉得,我们人类就是从阴道出生的,为什么要歧视女性的器官,我就要让每个人从阴道里走进去。所以我们布展的时候就想营造那个感觉。”

在她看来,艺术出现的一个很重要的目的,是为人类的痛苦和其他种种情感提供某种抒发和思索的渠道;与此同时,它也是一种以某种非直接方式讨论严肃社会议题的媒介。展览开幕当天,有一位男性观众在看完展览后告诉她,他平时是不愿讨论女性议题的,如果有人和他讲“女权”他会抗拒,觉得“很激烈会争吵”。但在观展后他从艺术品中感受到了某种温和的力量,唤起了他对女性的共情。这位观众的体验让祝羽捷更加确认了办展的初衷,“我觉得艺术是最后的避难所,它既可以帮我们纾解情绪,厘清一些问题,在传播上也没有那么激进,有攻击性。”

艺术史中为什么没有伟大的女性艺术家?

在查阅柳溪作品的过程中,祝羽捷发现她曾被卷入一起抄袭事件。柳溪认识了十年的一位男性艺术家曾剽窃她的作品,当男性艺术家不惜以不正当方式将女性创作占为己有时,从另一个角度看,实际上正是对女性创造力的认可。这起事件暗自呼应了此次展览的另外一个主题——“女性只有裸着才能进入大都会博物馆吗?”“为什么没有伟大的女性艺术家?”“女性艺术家与普通女性,如何携手摒除视野中的男权滤镜,真正地看到/讲述世界?”

在展览开幕当日的艺术家论坛上,三位参展艺术家就“为什么没有伟大的女性艺术家”的问题展开讨论。柳溪认为,女性艺术家的体力虽然不如男性艺术家,但这不是限制女性艺术家创造力的理由。她自己也做过体量较大的作品,她的对策是运用智慧更好地与工人互动,把作品做得更好,“这也是我在成长过程中慢慢体会到的。”

陈欣在艺术生涯初期认识的几位收藏家给她上了一堂生动的性别课。收藏家们告诉她,你是一个年轻女性,我们觉得投资你有风险,我们不知道你能不能坚持创作下去。直到那时陈欣才意识到艺术市场中的性别不平等,即年轻女性艺术家随时都有为了婚姻和家庭放弃创作的可能,这对于收藏家来说无异于前期投资打了水漂。它也说明了为何艺术界最活跃的女性艺术家往往都是老太太,因为她们已经不会因为生育问题而中断创作了。“我的个人经历可以简单解释为什么在市场和重要展览里女性艺术家往往缺席。你只是一个被观察的对象,而不是你没有创造力。”

艺术家陈欣与她的装置作品 《一个人的房间》

陈欣的另一个观察是,女性艺术家往往更容易从自己的经历和感受出发,创作意涵特别私密、只反映个人内心世界的作品。“(她们)不在乎观众看不看得到,不像男性艺术家那么会推销自己,可以把自己的作品语言有目的性地推广到各个领域去,导致女性一直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成为自己的女王,这也导致了她们被看到的可能性又减少了。”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陈欣很抗拒“女性”标签,害怕观众会把作品当作自己的某种镜像,被剥夺和男性艺术家同样的解读权利。但在阅读了上野千鹤子的《厌女》之后,她对自己的想法进行了反思。她告诉界面文化,“我们现在正在经历女性开始发声的时刻,就像策展人说的,她们去找场馆的时候被告知说‘中国女性地位已经很高了’,我觉得这大概是男性或者部分女性的意识吧。其实很多潜流、很多玻璃天花板是潜伏在社会中的。我想还是要拿起笔创作,把我们时代的女性声音发出来,而不是自己在那里书写。这是我们现在做女性主题展览的意义所在。”

何雨认为,艺术史中女性艺术家较少的现状,是被以男性主导的权力结构决定的——这一结构在几千年的时间里不断强化,以非常精微的方式存在于日常生活、语言和人们的集体无意识中。在她看来,处于文化顶端的艺术中的性别权力结构甚至更加极端,且更加巧妙地被隐藏了起来,需要女性有更敏锐的反思精神。无论是言辞还是创作,何雨都流露出一种坚韧的、彰显女性力量感的风度。在开幕式上,她呈现了行为艺术作品《盖娅之光》:她躺倒在地,点燃放置在胸口的乳房形状的蜡烛,连续三次被观众吹灭。在最后一次点燃蜡烛后,观众依次用艺术家的蜡烛点燃自己手中的蜡烛,全程静默,现场所有人无声地完成了一场母性礼赞般的仪式。

何雨 《盖娅之光》

“你真正获得性别意识的瞬间,是为作为女性而骄傲——你能为女性生命去闪耀的瞬间,才是你获得真正的性别意识的瞬间,因为你没有被别人的性别意识和恐惧给压缩。”何雨说道,“你是在扩展你的生命,那其实是一种力量的习得。你会看到作为女性的可能性是非常多的。”

(2020年11月1日至11月25日,“予她同行”展将在上海M50创+空间展出,图片来自主办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