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囧妈》:讨巧成就了徐峥,也毁了徐峥

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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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囧妈》的讨论是两极化的。早在上映之前,这部电影就掀起了不同利益方的争议。抛开这些场外因素,《囧妈》这部电影的成色到底如何呢?这篇影评,暂且不讨论场外因素,只说电影的质量本身。讨巧成就了徐峥,也伤害了徐峥

《囧妈》是徐峥“囧系列”电影的第四部,也是决定这个系列能否“续命”的关键一部。在接受《十三邀》许知远访谈时,徐峥说,自己这一次想拍的不只是爆米花喜剧,它有搞笑,有温情,也有残酷,有中国式家庭里五味杂陈的一面。只可惜,《囧妈》是一部完成度高,但在镜头运用、笑料包袱和情节设计上都比较平庸的电影。它是徐峥创作焦虑的集中体现,分析这部作品,也是在谈徐峥创作上的瓶颈。

《囧妈》的问题,不是演员的问题,也不是完成度的问题,而是它整个设定就是别扭的。要表现母子矛盾与和解有很多种方式,但徐峥选择了一种很依赖巧合、猎奇的创作手法。和前作《港囧》和《泰囧》相似,主人公徐伊万是个面临婚姻危机的焦虑中年人,他有钱、有名,却深陷于浮躁和空虚,而这个中年人焦虑生活的冰山一角,就是他与母亲的冲突。

徐峥想安排一场密闭空间的路途戏,来呈现母子的关系。电影中,他选择了绿皮火车。但主人公上火车的方式很巧合,他本来要飞去洛杉矶,挽救自己破碎的婚姻,没想到护照在母亲的保险柜里,保险柜却上了两层锁,只有他母亲有钥匙。此时,母亲却在准备来往莫斯科的绿皮火车上,瞒着儿子想去看一场演出。主人公匆匆找到了母亲,阴差阳错的,上了这列火车,电影就这样开始了……

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依赖巧合,把人物推向夸张化表达的设计。主人公和母亲的形象,也是高度符号化的。为什么这么说呢?创作者为了凸显他们的反差,把大量控制型母亲的问题,都塞在了徐伊万的母亲身上。而诸多中年男人会有的问题,也都写在了主人公的行动里。这些问题通过段子式的对话体现出来,前半个小时剧情,就插入了“催生”“养生鸡汤文”“微信聊天60秒语音方阵”“湿手机插入大米堆”等桥段,这些桥段缺乏铺垫,多是通过抖机灵的对话表现出来,使用一次,可以逗乐观众,次数多了,就像一个喋喋不休的尬聊中年人。

徐峥采用双线并进的叙事,在结构上把电影分为三大部分,起承转合借鉴了好莱坞经典的商业故事片叙事手法,哪里铺垫,哪里高潮,每个点都是一板一眼的,在电影后半段,徐峥也采用了类似于“最后时刻限时援救”的叙事技巧,但整部电影流畅有余,却不是很自然,简单来说,它给人一种“赶场”的感觉。

创作者通过火车经停,在集宁、二连浩特、圣彼得堡、莫斯科等地都安排了小故事,可电影的容量是有限的,一旦你想表达的过多,不做取舍,你的作品就会变得臃肿、浅薄,因为你什么都想讲,但什么都讲不深,赶场式创作最大的伤害,是它完全破坏了电影的余味,它迫切的表达欲,那个作者过于强大的幽灵,使得电影失去了它本可以容纳多声部的广阔空间,成为一种狭隘的作者观念的传声筒。

不断的自我重复

于是,《囧妈》成了一部急促的电影。电影中有两条线,儿子与母亲这条线被充分表达了,但儿子,也就是主人公和妻子的关系只是概括性的,并没有具体铺开,夫妻线缺乏有渲染力的细节,这就让观众很难对这条线有深刻的代入感,他们知道你说的这个事,但不会感动,不会反复思考,因为这条线太单薄、太概述化了,它在分量上没有和母子线相平衡。

母子线很详细,照顾了很多社会热点,比起前作《港囧》,要表述的东西更深刻些。但它还是进入了分歧→和解的老套路,是一次目的性很强的创作,没有太多新的东西。

这是徐峥创作的老问题,有搞笑,有结构,但没有革命性的影像探索。李安、王家卫、杨德昌、陈凯歌等导演被业界看重,是因为他们在电影语言上是独特的、有新意的,他们的探索,影响了不少电影界后辈。但徐峥作为导演过于保守,他商人的品性、八面玲珑的风格,让他为了迎合市场做了许多影像上的妥协、讨巧,他渴望电影更有余韵,但很难真正推自己一把,走出创作上的舒适区。

可同时,他又是焦虑的,因为他深知自我创作的瓶颈,他意识到自己在一个危险的拐点。此之前,《泰囧》和《港囧》尽管票房不俗,但已经显现了徐峥在创作上的乏力。尤其是在《港囧》中,重复的老梗和粤语金曲堆砌也掩盖不了空洞的思想表达。才华枯竭后的焦虑,体现在不断的自我重复。这个自我重复不只是在题材上,也在技巧上。

题材的重复并不可怕,王家卫、贾樟柯乃至徐峥很佩服的李安也存在题材重复,但他们擅于旧瓶装新酒,例如李安的家庭三部曲,每一部都让人意犹未尽,而徐峥的囧系列却没有这种魅力,如果说第一部还能让人开怀大笑,感叹于徐峥高超的戏谑能力,那么到了《港囧》,我们看到的就是一个创作者的乖巧和懒惰,知道观众爱看什么,就把什么堆在一起。《港囧》是一部缺乏新意的爆米花喜剧,它消耗了囧系列的大众好感度,所以到了《囧妈》,徐峥面对的处境很微妙,如果再没有新东西,不只是囧系列,乃至徐峥自己,都会受到很大质疑。

深陷精神和肉身焦虑

在囧系列里,徐峥想留下一个经典的喜剧形象。我们想到周星驰,会想到一个笑中带泪、幽默自嘲的香港小市民;想到赵本山,会是一个有点贫、有点心眼的漫画式东北农民;而我们想到徐峥,他这些年也在努力塑造一个形象,那就是跻身中产新贵,有名有利,但深陷精神和肉身焦虑的中年男人。

整个囧系列,拍遍了中年男人的笑与泪,从事业到家庭,从性欲得不到满足,到精神上的空虚,小市民努力挣钱成了有钱人,却解决不了内心的麻木和空洞。他们渴望改变,却害怕失去,想得到更多,又不能用拥有的所得做赌注。

在进退两难之间,中年人焦虑地秃了头,啤酒肚,抽大烟,和老婆貌合神离,和亲戚生出嫌隙,《囧妈》要说的,是徐峥塑造的这个喜剧形象和家庭的关系,如果一个焦虑的中年人有一个控制欲强的母亲,他们会产生怎样的矛盾?又会如何携手走下去?这是《囧妈》电影的题中之义。

在《囧妈》中,我们看到了一个被逼急了的徐峥,一个着急使出看家本领,要保住囧系列口碑度的徐峥。徐峥这部新电影从结构和人物关系上都下了功夫,主演的诠释也算到位,所以它不是一无是处的电影,在中国的喜剧片里,它是标准线以上的电影。但是,这种高度依赖巧合、夸张化的电影叙事仍是偷懒的做法,徐峥相比《人在囧途》(由叶伟民执导)时期没有质的进步,甚至可以说是倒退了。

《人在囧途》为什么好?第一,它足够好笑。喜剧再怎么强调意义,不好笑都是空响炮,而徐峥和王宝强这对反差感强烈的组合,市侩商人和朴素农民的搭配,本身就能制造很多笑料。

第二,《人在囧途》不只是搞笑,它有在真诚地思考。比如:城市化进程对农民生活方式的改变、过年返乡的落差感等。《人在囧途》也有老梗,有一些很贫很讨巧的表达,但它整个结构是对的,它的人物是让我们相信、觉得合乎现实逻辑的。

相比之下,《囧妈》呈现的是一个创作者灵感被掏空后的窘迫。没有才华,没有新的技巧,没有深厚而内敛的表达,有的是讲到中途就开始不稳的叙事、大量段子和小故事的拼凑,以及那用大场面和老梗勉强撑场背后的心虚。徐峥最大的创作危机,就是他的讨巧毁了自己的创作,他很难回到当初那个心无旁骛去表演的青春时代。他现在是商人,然后才是作者,可商人的身份又折损了他的锋锐。他渴望在创作上突破,又割舍不下商业的利益,步步经营,却落得两头不讨好。

这让我想起《人在囧途》的一段戏:

电影里,徐峥演的商人刮彩票中奖了,他和王宝强高兴之际,彩票却飘上了天空,他奋力追啊,张开手,可怎么追,离彩票都有一步之遥。徐峥饰演的中年人,就是这些渴望抓住幸福彩票,又总是差以毫厘、得而复失的男人。到头来,他们经过一段路程,遇到曾经分开的人,在一段自我反思后,继续曾经的生活。他们不是出走的娜拉,做不出决绝的反抗,他们奉行的,是一种缝缝补补的人生。

可是,真的能缝补吗?真的可以事事两全?或许到头来,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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