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传说遇到科学:治水的大禹可能真的存在

亚太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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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12月26日早上8时不到,蝉鸣戛然而止,大地开始震颤。印度洋安达曼群岛上的Moken部落原住民们瞬间意识到,那个吃人的“Laboon”又要从海里倾巢而出了。他们非常清楚接下来的一连串后续动作:一道跟塔一样高的水墙将会把他们的小岛彻底冲刷一遍,洗净一切邪恶与不洁。部落里的长者向来都如此告诫晚辈:见到这种迹象的话,务必要赶紧逃往高地。

苏门答腊岛近海发生的9.1级地震引发了巨大的海啸,小小的安达曼-尼科巴群岛(Andaman and Nicobar Islands)恰好处在海啸推进路径的正中间。这场海啸最终使岛上1879人丧生,5600余人失踪。救援队伍抵达后发现死亡数字呈现出极大的不对称性。

熟悉“Laboon”或类似神话故事的岛民们在海啸中几乎毫发无伤地存活了下来。最严重的伤亡发生在尼科巴岛南部。之所以如此,一是由于该处的地形使浪头变高,增大了破坏力;另一方面则是由于此地历史较短——布莱尔港(Port Blair)的大部分居民都是外来人口,缺乏当地人世代相传的那种海啸预警机制。

苏门答腊岛海啸

人类与灾害总是如影随形。摧枯拉朽的火山与冷酷无情的海啸伴随着一代又一代人,甚至成为特定人群的家常便饭。某些灾害会在人类毫无防备时袭来,能否活命基本看运气。话说回来,可供我们逃命的反应时间一般还是有的。但某些灾害上百年乃至几百年才发生一次,学习逃命技巧实非易事。为此,人类创造出了各种世代相传的故事,来协助自己与灾害周旋。

对人类学家和社会科学家而言,它们是绝佳的研究材料;在过去的几年里,地质学家也逐渐开始关注原住民如何认识及预防灾害。这些充斥着各种神话隐喻的故事,一定程度上有助于科学家研究防灾措施。

经常和小孩呆一起的人想必知道,小孩的脑子里满是问题。“天为什么是蓝的?鸟为什么会飞?打雷时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声音?”一个朋友的母亲就曾告诉我们:打雷是因为上帝在天上打保龄球。即便其中充满着各种人类看不见且没法理解的力量,自然界在我们眼里也并非完全是恐怖和变化无常的。

人们向来喜欢讲故事,爱好创造各种意义。神话和传说可供人消遣,也能传递知识,它教会人们如何行事,告诉人们世界如何运作。破译这些故事是一门技术活。上帝在夏天下大暴雨的时候打保龄球看似是无稽之谈,但是只要你知道雷声跟一堆保龄球瓶子轰然倒地的声音类似,这个故事就说得通了。

1968年,印第安纳大学地质学家桃乐丝·薇塔莉亚诺(Dorothy Vitaliano)开始研究神话与真实地质现象之间的关系。古代梵文神话曾提到过完全被浪潮淹没的城市,种种迹象均把罪魁指向了海啸。哲学家柏拉图谈到过失落之城亚特兰蒂斯的故事,并提到神明以大火将该城焚毁,据推测,此事可能与3500年前的一场火山爆发有关,希腊诸岛中的锡拉岛(Thera)因此而毁去了一部分。

1950年锡拉岛火山爆发

故事不只关乎神仙打架,更是古代地质学记录

薇塔莉亚诺的论文最后发在某期民俗学杂志上,并非科学期刊。澳大利亚阳光海岸大学教授帕特里克·努恩(Patrick Nunn)把这项研究再往前推进了一步,使其与物理学结合起来。努恩主攻南太平洋研究,正好让他有机会借此深度探索南太平洋诸岛的传统文化。譬如,努恩在斐济人那里听到了远古时代奥诺岛(Ono,现为斐济领土)之主Tanovo的故事:

某一天,Tanovo偶遇其死敌火山之主Nabukelevu,后者为激怒Tanovo有意使火山上涌,一时弄得乌烟瘴气、岩浆四溢。

Tanovo则编出千百万个篓子,直接把整座火山挖掉了,挖出来的土方被倒入大海,形成了一系列新的岛屿。以努恩的专业眼光观之,这个故事谈的可不只是神仙打架,它是古代火山爆发的地质学记录——来自岩浆的压力能让火山在释放出气体与尘埃之前就膨胀起来。

斐济周边的小岛来自火山爆发残骸,这一点算是一则地质学常识,但努恩却是第一个从神话故事里分析出相关线索的地质学家。

问题在于,努恩手里最硬的地质学证据都只能证明,Nabukelevu火山在五万年前爆发过,但这个时间点距离人类在斐济诸岛定居还远得很。如果没有后人在火山附近修路时的那些新发现,努恩描绘的这个故事便会彻底沦为奇谈怪论。建筑工人们在打地基的时候,偶然在三英尺厚的火山灰沉积物中发现了一些陶器碎片。进一步研究表明,这些陶片大约来自于3000年前,而那时人类已在斐济定居有1000多年了。

这些神话故事与考古学发现一道证明了某些地质现象的存在,“我们几乎没法用别的方式来证明它们。纯粹出于臆造的神话其实并不多——古代人跟现代的虚构小说作者不同。这些故事的主要作用是把知识传给后代,”努恩解释说。

Nabukelevu火山

耶鲁-新加坡国立大学学院的布莱恩·麦卡杜(Brian McAdoo)是一名研究海啸的专家,他曾使用高科技仪器深入海底,探究那些足以引发海啸的地震。1998年,巴布亚新几内亚北面发生7.1级地震并伴有海啸,导致岛上逾2000人丧生。相对海啸的强度而言,这场地震已经算“温柔”了,麦卡杜由此开始关注导致地质灾害伤亡的社会-文化因素。

为了做这项研究,麦氏深入当地部落,聆听原住民讲述地震与海啸的古老故事。“许多跟我们谈过话的人都会回忆起祖母讲述自己当年如何在海啸中逃过一劫的故事,”麦卡杜说。

与麦卡杜追寻斐济神话奥秘的工作类似,其他一些学者也使用过类似策略,来研究西北太平洋上的地震灾害。来自西雅图华盛顿大学的学者布莱恩·艾特沃特(Brian Atwater)在1970-1980年代曾供职于美国地质调查局(USGS),当时他做过一项勘测北加州-俄勒冈-华盛顿一线地震风险的工作。这项工作需要一些当地早期的地震数据。由于现存的书面记录只有200年左右,艾特沃特一开始只得在土壤与岩石上做文章,所能依赖的只有从这当中得来的一点零星证据。

后来,随着研究的推进,他找到了在当地定居已有数千年之久的原住民,当地人跟他提到了本族的神话故事:上帝在地上行进,其跺脚的举动引发了地震,巨浪随之袭来,瞬间淹没了一大片土地。

到2007年,艾特沃特注意到一场引发了类似强度海啸的巨震,此次地震使西北太平洋上的许多村落毁于一旦,并且永久性改变了当地地貌。研究团队随后确认了地震废墟的年代,艾特沃特得出结论:地震大约发生在1700年。

当故事与科学相遇

日本的地震学家在得知这个日期后,迅速与艾特沃特取得联系,他们怀疑这与一场历史上难以解释的海啸有关。日本这个国家当然是很熟悉海啸的,流传着一大堆相关的神话。他们知道,地震发生之后一般会有一道巨浪打过来,住在海边的居民稍有震感即要赶紧前往高地避难。令人费解的是,元禄12年(1700年)席卷日本东岸的一场海啸却并没有伴随地震。

据现代地震学家的猜测,这场海啸有可能是由太平洋另一边的地震引发的,除此之外就没有更精确的说法了。艾特沃特的研究正好填补了这个空白:在1700年的卡斯卡地亚大地震中,胡安·德富卡板块“钻”到了北美板块的下面,但这个过程并非一帆风顺。岩石相互挤压,就此形成张力。待到力度超过临界点,断层带就破裂了,板块亦随之移动——通俗地讲,这个过程就叫做地震。

基于对日本海啸的精确纪录,研究人员得出了这场席卷西北太平洋的大地震的确切时间:1700年1月26日,周二,早上9点左右,随着岩石因受力达到极限而破裂,板块运动释放出剧烈能量,就此导致了一场高达9级的巨震。

“这件事情不能细想——房屋和居民都被一卷而空,他们生活的整个世界顷刻间不复存在。检视材料的时候我是心惊胆战的,”艾特沃特说。

话说回来,这项研究固然成功地将美洲原住民的神话与日本海啸的历史纪录完美结合,但它只是个例外,因为整个地质学界对此并未系统跟进。麦卡杜、努恩和艾特沃特的研究在地质学领域仍处于较为边缘的位置。

接下来,2004年的那场海啸便光临了。

一个世纪以前,一场海啸袭击了印度尼西亚的西莫卢岛(Simeulue),百余人因此丧生,大批人无家可归。此事对幸存者自然是刻骨铭心,他们立誓要将自己用生命换来的知识传递给后代。其指示简洁明了:趁震后退潮时迅速逃往高地。此说并未诉诸神灵或者别的超自然实体,但警告的内容基本上就是各种神话和传统故事所要表达的关键信息了,努恩分析道。

2004年海啸中,这一警告的效果异常明显。西莫卢岛8万余人当中仅7人死亡。在海啸发出的巨大声响压过人声之前,岛上便已经充满了“海啸来了!”这样的呼喊(海啸在当地语言中称为Smong)。

海啸过后的短短几个月里,这类故事很快传播开来。住得比较远的人由此也得知了逃命及减少伤亡的方法。故事越是深入人心,人们便越是相信它承载着有效的地质学知识。

“2004年的海啸彻底改变了学界看待各种灾害的方式。社会科学家、自然科学家与工程师就此展开了更多的对话,这为人们认识灾害如何以及为何发生提供了更多的洞见,”麦卡杜说道。

2016年8月,中国科学家团队在《科学》杂志发表论文,称找到了中国古代大洪水——历来认为它促成了夏朝的建立——的地质学证据。神话记载4000多年前大禹因治水功绩而登上帝位,但从来没人知道是否真有大禹这个人,也没人知道那场大洪水是否真的存在。

大禹手持耒耜治水图

该论文对上古时代积石峡地区(位于青藏高原)因山体崩塌而形成的堰塞湖进行了研究,基于大量的考古学及地质学证据,论文主张积石峡堰塞湖溃坝的时间点与夏朝建立的时间点相近。此次溃坝令黄河改道并造成了大洪水。研究团队还在黄河三角洲发现了大规模的排水工程遗迹,其建造日期与上文提到的积石峡山崩相去不远。

神话的救命力量

几千年来,自然灾害的毁灭性力量变化不大,上文谈到的各种故事也是世代相传。当前,在气候变暖的大背景下,人类正面临着一场更大的灾害。全球变暖的危害跟洪水、地震、海啸和火山不同,它更像“温水煮青蛙”。过去几十年当中,这一影响只能算细水长流,但绝不意味着它就不致命了。为因应气候变迁,人类需要一套新的故事。

25岁的斐济人贝蒂·巴哈(Betty Barkha)正走遍全国,希望了解本地人如何看待气候变化带来的飓风和洪水,以及由此产生的各种新故事。这些故事的“戏精”味道或许没有充满超自然力量的口传史诗(oral epics)那么浓厚,但其形式也是大众喜闻乐见的,政府统计部门提供的那些干巴巴的数据就不可能这么受欢迎。

现在,大部分人都不会在晚上围着篝火讲故事了,但人类喜欢神话的本性是一直没变的。上帝打保龄球捣鼓出的夏季风暴也有可能引来龙卷风。在美国中西部地区长大的人们,对龙卷风的各种征兆已然烂熟于胸:天色看起来像豌豆浓汤,风声类似于飞驰而过的火车,伴有汽笛一般的哀鸣。

在出生前的若干年,一场龙卷风毁坏了我居住的小城,并留下一条废墟带,它离我家不到四分之一英里。多年以后,当地人仍然讲述着这样的故事:街边的一座加油站被连根拔起,街对面则毫发无损。长期的郊区生活经历告诉笔者:一看到漏斗云就赶紧跑,不会错的。

无论灾害是以地震、火山爆发还是海啸的形式发生,现代人都已经有尖端科技护身,但形形色色的故事在遥远的未来也仍会继续流传下去。

(来源:界面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