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站还未正式宣布死亡,但它为何有今天这个结局并不令人费解

亚太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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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值得一问的反而是这个问题:管理如此混乱,为何 A 站还能活到今天?

A 站到底有没有死,似乎还是一个不确定的说法,从 2 月 2 日上午开始它无法访问,但并没有人出来正式宣布其死亡。

不过和用户的挽歌相比,A 站内部没有什么明确的悲伤表达。CEO 朋友圈设置了只有三天可见,里面全都是对动画和剧集的点评,至少在下属“田道”看起来是这样的。后者感到困惑,CEO 这时候不应该为 A 站复活而奔走吗?

CEO 刘炎焱最后一次公开表态也是 2 月 2 日。他对腾讯深网的说法是,“A 站是不是要关了,不好说。”他仍表示他会坚守。

A 站在外界眼中的形象始终处于风雨飘摇之中。1 月 31 日媒体开始争相报道 A 站资金链断裂的消息,两天后 A 站从互联网上消失。去年 11 月,A 站长达 3 天无法访问,后期还在不断承受来自监管部门的压力。

而让员工保持一种古怪的平静的主要原因,并不是他们对未来依然抱有希望,而是 A 站长久以来的内部混乱。一切都没什么好奇怪的。曾供职于 A 站的“小张”告诉记者,刘炎焱是一个对二次元非常有热情的人,也许他作为 CEO 为 A 站做了很多事情,但是作为员工,他很少会意识到刘炎焱是作为公司 CEO 而存在的。

他说:“从去年一月份开始,就感觉办公室似乎没有这个人了。”

总结 A 站何以走到今天看起来是如此容易,因为几乎每一个为它工作过的人都能指出大大小小的问题。不过如果 A 站的管理水准历来如此,它在 10 年之内依然接受了密集的投资,还能讲出顺应风潮的故事,这本身就是一个奇怪的事情—— A 站的生存,更像是凭借了二次元市场兴起本身带来的热度,UGC 网站自身的运营特性,而不是作为一家公司自身的运作能力。

“核心业务团队不是大股东”,是很多人对 A 站的共识。从 2007 年正式创立至今,这家中国最早的弹幕网站在 Xilin、杭州边锋、杨鑫淼、奥飞娱乐等多个主人之间转手。管理层也因此频繁变动,从 2015 年至今的三年时间,担任过 CEO 的就有孙旻、莫然、以及刘炎焱三人。

张侠曾于 2015 年中加入 A 站担任产品副总裁。2016 年 3 月被时任 CEO 莫然调去边缘业务,7 月重新回归核心业务,并在之后接任首席运营官。2017 年 3 月,她从 A 站离职,开始自己创业。在互联网圈子里,张侠更为人所知的名字是“伊卡洛斯之翼”,熟悉的人称她为“翅膀”。

2015 年 9 月,“翅膀”带领的移动端团队即将发布新版的 A 站移动客户端。然而,就在发布前的三四天,她收到一封时任 A 站 CTO 的邮件,称他要将整个 A 站网站架构换掉。“我当时就觉得这事不行,不能这么干。然后我记得当时我回了邮件说,我不接受这样做,不能这么草率地做这件事情。他是 CTO,我是产品 VP,我拦不住他。”

A 站的技术问题始终是用户最诟病的地方,而这个问题既是导致 A 站产品受损的原因,也是内部混乱管理的写照。

用户习惯于使用“炸站”这个词来形容 A 站常年无法正常访问,A 站贴吧中总是堆满了以“A 站怎么又炸了”为主题的帖子。搜索 Chrome 插件,也能发现许多用户自主开发的辅助访问 A 站的插件。这种行为被用户自己戏称为“用爱发电”——用户以自己的热情,维持着 A 站的正常运营。

2007 年 A 站刚刚诞生的时候只不过是一个个人网站,粗糙而又草根。界面上全是文字、没有视频封面,所有的内容乱糟糟地堆在一起,仅用蓝色下划线标出视频的超链接,看上去根本不像是一个视频网站。创始人 Xilin 在将 A 站卖给杭州边锋的时候,视频带宽压力和个人技术能力都是原因之一。

公司化运作后,A 站的技术能力也仍有欠缺。自称在 2014 年之前曾为 A 站做过 3 年开发的知乎用户佐内利香写道:“因为我的不成熟,在这期间网站开发流程、网站的架构和代码本身上都走了很多弯路。技术债务越累越多,有些计划不周全的重构过程中又会添加新的技术债务。”

2015 年初,A 站从武汉搬迁至北京,期间一度传出 A 站位于武汉的技术团队集体离职的消息。据了解,确实有一部分原武汉技术员工前往北京任职,但这也并没能帮助北京新招聘的技术人员了解、熟悉代码。

更换网站架构,将整个网站重起炉灶,似乎是一个顺理成章的选择,但这也同样是风险最大的选择。据翅膀回忆,2015 年 9 月当时 A 站同时换网站架构,并且搬迁机房,最终导致 A 站炸了好几天。很快,主导此次网站架构更换的 CTO 也从 A 站离职。

这还不是 A 站在技术上犯的最大错误。2016 年 8 月,由于联通彻查黑机房,A 站曾经宕机大约 37 小时。在机房被关以后,A 站试图恢复网站,却发现在莫然担任 CEO的时期,阿里云的备份机器因为在两个月前硬盘满了没有扩容导致没有备份。最终 A 站只能以两个月前的备份重开服务器,不仅导致这段时间用户上传的视频、留言、评论、弹幕全部丢失,还有大量网站功能失效。对于 A 站来说,这是一次巨大的打击。

事实上,在记者接触到的 A 站相关人士中,几乎每一个都能讲出一些炸站背后的故事。“A 站的技术就是一个烂摊子。”小张说,“就相当于你在建一个房子,这个房子的地基就没打好,所以你往上建的话,一会要修补这块,一会要修补那块。”

A 站前任 CEO 莫然

据了解,无论是孙旻、莫然、还是刘炎焱,他们都不太了解互联网,此前所做的工作也与互联网无关,因此他们并没有足够丰富的经验来寻找能够帮助解决 A 站技术问题的人——他们甚至把自己变成了问题本身。

“田道”回忆,2016 年 1 月上任的莫然非常积极地参与公司事务。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春节,他想设计一个新的春节标志物,就找到了一位负责 UI 设计的同事。最终,设计师在提交了超过 100 个版本的设计以后选择了离职。

事实上,A 站始终没有建立起相对成熟的管理体系。小张回忆,他所在的运营部门,一周都没有开一次会,“大会小会都没有”,相当于一切都是他们自己摸索着在做,“没有一套管理流程”。

翅膀曾经为她带领的移动端团队争取过绩效奖励。莫然也试图在 A 站全站内部建立 KPI 的体系,不仅为员工制定工作目标,也能够成为员工考核的标准。然而,很快莫然就离开了 A 站,这家公司的许多部门也就始终没有建立起 KPI 体系。田道告诉记者,据他所知,有些 A 站的编辑每天的工作就是从外网上下载两个视频,然后上传到 A 站上。

这种缺乏管理的状态最终在整个 A 站内部营造出了一种近乎于权责不分的古怪情况。小张自己也深受其扰,他经常会突然接到一些来自其他部门的临时工作。久而久之,一种消极怠工的氛围开始在 A 站中出现。小张说:“到后期肯定是管理问题,就是考虑到一个背锅(承担责任)的问题,所以大家都不敢担事,要么就是推脱。”

田道则对 A 站许多员工表现出的不专业而感到愤愤不平。有运营人员连 DAU(日活跃用户)指的是什么都不知道。最让他觉得嘀笑皆非的是有一次因为 A 站资金紧张,决定暂时停发总监、经理及以上级别员工的工资,HR 就找到了产品部门对他们说,产品部门都是产品经理,属于停发工资的范围。

“这真的不是段子。”田道说。

正如先前提及的,这种不专业的根源可能在于目标缺失。如果及早制定 KPI,那么就能够通过淘汰机制,对员工进行筛选,从而提升整体员工专业性。但 A 站迟迟没有推出 KPI,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可能在于他们从来没有一个很明确的目标。

无论是孙旻还是莫然,在接受采访时,对于 A 站未来目标的表述都相当模糊。孙旻在 2015 年底的世界互联网大会上的说法是,把整个网站用户体验做得更好,能够有更多的优质内容,同时也会往盈利努力。莫然喜欢强调的则是,青少年的人口红利时代、亚文化这样更加空洞的词汇。

A 站现任 CEO 刘炎焱

相对明确的表述来自于 2015 年刘炎焱接受采访时的说法,A 站目前不考虑盈利,只考虑用户够不够粘。发展的两个重点分别是自制动漫影视剧,以及扶持 UP 主做原创内容。但在实际的运作过程中,自制动漫影视剧发展极其缓慢,与 A 站相比几乎微不足道。而 UP 主运营方面,也因为自身流量降低,使得大量 UP 主流向其他网站。

事实上,A 站内部似乎不是没有想法。直播、旅游、社交似乎都曾经被当作 A 站的新业务来开发,然而这些功能最终没有上线。

关于直播未能上线的具体原因,就连翅膀也说不上来。“就是不让上。有一些细的原因,就是我感觉我问的时候也没能得到我认为合理满意的回答,那可能后面还有一些我不知道的决策,不方便告诉我。”

反应在员工眼中,就是他们对 A 站的决策几乎一无所知。2017 年 6 月,A 站与一家广告公司签约,对外召开发布会,号称要开始商业化,然而作为员工的小张并没有感觉到 A 站发生了任何变化,而且他也不是从公司内部得知这个消息的。

“我们内部没有任何通告,都是要自己去找新闻,通常都是用户告诉我们。”小张说,“刘炎焱当上 CEO 以后就变了,以前做内容的时候还会每周找运营开会。但是做了 CEO 以后,做的事情没法让我们看到。说实话,CEO 做的事情不让下面人知道也是应该,但是他做的事情不让下面人看到也就算了,他做的事情的成果,我们也看不到。”

不透明的决策机制可能与 A 站长期以来的复杂股权结构,以及由此带来的高层内耗有关,而这也正是长期以来 A 站一直为外人诟病的地方。

2016 年 3 月,莫然上任 CEO 以后,将原本发挥较为重要作用的翅膀和刘炎焱调到边缘业务。莫然邮件中称为战略级业务的裙摆,原本是翅膀个人的业余创业项目。在加入 A 站以后,为了避免产生利益冲突,翅膀将原裙摆的团队打散,放在了 A 站的不同部门。而刘炎焱要负责的自制业务,能发挥多大作用,也取决于 A 站的投入,而这显然也不会是莫然的重点。

四个月后风云突变。根据田道的回忆,7 月 1 日一群特勤突然破门而入,冲进当时 A 站的办公室,试图进入莫然的办公室抢夺公司的公章,整个办公室一片狼藉。当晚 A 站就对外公布,莫然因个人原因,向董事会递交辞职申请,决定辞去全部职务。奥飞娱乐副总裁李斌接任 A 站董事长,刘炎焱成为新任 CEO 。

而在这之后,A 站进行了一波裁员,名义上是为了精简人力,节约成本。但在公司内部,却造成了一种人心惶惶的气氛。田道表示,在当时每天吃饭的时候,他们交流最多的话题就是某个部门的某位员工突然离职了。而记者了解到的情况显示,许多部门就这样空了。

至此,拥有多数股权的奥飞娱乐创始人蔡东青掌握了 A 站,而 A 站确实也因此稳定了一段时间。根据 36 氪的报道,蔡东青开始为 A 站融资牵线搭桥。2016 年 11 月,中文在线宣布入股 A 站,投资额为 2.5 亿元。

奥飞娱乐创始人蔡东青

理论上,A 站终于可以进入稳步发展的阶段,但在整个 2017 年 A 站开始频频遭遇来自政策方面的压力。

2017 年 6 月,广电总局官方网站发布通知,责令关停 A 站的视频服务,理由是这些网站在不具备《信息网络传播视听节目许可证》的情况下开展视听节目服务,并且大量播放不符合国家规定的时政类视听节目和宣扬负面言论的社会评论性节目。

7 月 12 日,A 站影视区消失,电影、电视剧等内容被彻底清空。多位 A 站前员工都认为,这对于 A 站来说是一个很沉重的打击,因为当时 A 站的大量流量正是来自于这部分的影视内容。

A 站内部员工对此也多有抱怨,因为这么大一个事情,刘炎焱都没有出面说些什么。而此后在 A 站内部流传的一种说法是,关停影视区的决定并非由刘炎焱作出,而是一个运营的编辑来决定的。

“其实只要把版权违规的内容解决掉就好了,影视区照样开就好了,但那个编辑怕麻烦,就把整个影视区直接关停了。”

再加上时政内容、军事内容等其他也被关闭,A 站的大约 70% 的 UGC 内容消失,36 氪的数据指出,其日活跃用户也从 2017 年初的 800 万下滑到 160 万。而随着 A 站用户数量下滑,A 站在财务上的处境也越发艰难起来。

根据 2016 年底中文在入股 A 站时披露的数据,A 站每年的运营成本都在 1 亿元以上,而收入则只在百万级别。公开报道中,A 站确认的融资分别是在 2015 年 8 月、2016 年 1 月、和 2016 年 11 月,投资额分别为 5000 万美元、3000 万美元、以及 2.5 亿元。不过,这些金额似乎并未完全到账,例如中文在线的投资就仅到账了 1.31 亿元。

对于员工而言,财务状况吃紧似乎一直是常态。在很多 A 站举办的活动中,员工需要自己先垫钱,然后再走报销流程,时间通常都很长。而且无论金额大小,二三十块钱也好,两三万也好,都需要经过 CFO 甚至是 CEO 本人的审批。甚至有的时候,在活动策划时说好给的预算,到最后也就凭空消失了。

从 2016 年之后,A 站一直在试图寻求新的融资机会。但随着 A 站用户数量减少,估值变低,融资也变得更加困难起来。按照 A 站花钱的速度,中文在线的 1.31 亿元似乎也差不多在一年之后就会被消耗殆尽。因此,从 2017 年10 月开始,就有员工开始在社交网站上发布被 A 站欠薪的消息,并有员工开始陆陆续续从 A 站离职。

根据 36 氪的报道,由于在价格上产生分歧,原本有意投资 A 站的阿里巴巴和云锋基金态度变成了“按兵不动,静观其变”。而此时,也恰逢 A 站与阿里云服务器的合约到期。资金链断裂的 A 站无力续费,似乎就成为了此次 A 站无法访问的直接原因。

记者从接近奥飞的人士处了解到,蔡东青确实有意出让手中的 A 站股权。他所创立的奥飞娱乐从玩具代工厂起家,近年来正在试图向泛娱乐转型,并因此收购了包括有妖气、A 站在内的大批动漫公司。尽管蔡东青收购的眼光都不错,但在管理方面却并不在行。这些公司近年来都走向没落。这似乎促成了蔡东青下定决心出售这些资产以止损。

对于这样的奥飞来说,A 站不再是寄托泛娱乐理想的载体,而变成了一个待价而沽的商品,甚至这个商品的价值也并不来自于 A 站自身。

早期,A 站通过动漫笼络了一批用户。在 2015 年搬到北京以后,它的日活跃用户在一年左右时间的时间一度增长到数百万级别。这一年也正是动漫得到资本狂热追捧的一年,A 站的身价也随之水涨船高。然而,这两年二次元开始慢慢降温,A 站自身的问题、以及它面临的外部压力使得 A 站的价值也开始降低,并且会随着无法访问时间变长,而变得越来越低。

更何况,要真正拯救 A 站,并不只是将网站重开这么简单的事情。

(来源:好奇心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