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锦华评奥斯卡:《水形物语》没打动我,不喜欢《敦刻尔克》

亚太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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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届奥斯卡刚刚落下帷幕,知名电影学者戴锦华教授对本届奥斯卡获奖及提名影片进行了点评。

· 本届奥斯卡整体印象:“弱”

· 最喜欢《三块广告牌》:叙事缜密、节奏得当、恰到好处

· 最不喜欢《敦刻尔克》:我是“诺兰一生黑”

· 没有我心目中真正的女性电影

· #Metoo在进展,但女性的整体状况却在恶化

· 我从来没有期待好莱坞或者奥斯卡能处理这些问题

· 《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强烈的身体在场感,盈溢的情色意味

· 《水形物语》:陈旧老套,完全没有打动我

· 《敦刻尔克》与《至暗时刻》:在现实困境面前重新叩访历史

· 所谓“政治正确”:好莱坞正在重新寻找它的政治正确

本届奥斯卡整体印象:“弱”

Q:您能否用一个词形容对今年参选奥斯卡电影的整体印象?

A:我很怕这种提问方法——是用一个字来形容某某物。一定要选择一个字的话,我大概选择“弱”,或者说是“平”。今年奥斯卡入围影片,不论是在电影还是在文化意味上说,都缺少令人兴奋的亮点。

最喜欢《三块广告牌》,最不喜欢《敦刻尔克》

Q:今年奥斯卡提名影片有《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至暗时刻》《敦刻尔克》《逃出绝命镇》《伯德小姐》《魅影缝匠》《华盛顿邮报》《水形物语》《三块广告牌》等九部作品,这些电影当中,想问您个人最喜欢的是哪一部(或几部)、最不喜欢的是哪一部(或几部)?

A:在入围片中,我还没有看到《魅影缝匠》,其他的已看过。

观影经验颇佳的是《三块广告牌》。很久没看到类似将好莱坞的长项发挥得如此淋漓的影片了。除了女主角的精彩表现,突出的是叙事的缜密,节奏的得当,对美国小镇生活的敏感度,带刺的喜剧感,以及那份发乎现实止乎秩序的准确分寸,恰如其分、恰到好处。

《三块广告牌》未能延续“奥斯卡风向标”金球奖上的辉煌,仅得最佳女主角奖

如果让我选一部最不喜欢的影片,大概是《敦刻尔克》——不过我素有“诺兰黑”的名声,当然并不是为了黑而黑,而是在诺兰近期的影片序列当中,《敦刻尔克》也是相当弱的一部。和《至暗时刻》一样,《敦刻尔克》选择二战史上盟军最危险、最黯淡的时刻讲故事,其选择自身充满了丰富的现实意味。但是影片以如许的大场景、海陆空三军立体作战来讲述一个“回家”/逃兵的故事。对我,这是充满怪诞感的观影经验。我当然知道,诺兰的诉求是尝试在大银幕重现类似密室逃脱的游戏经验,因此使用非电影化的主观视点镜头等等,但剧目放映的结果仍是空洞无奇。

《敦刻尔克》获得最佳剪辑、最佳音效和最佳声音剪辑

对于我来说,我也难于内在地欣赏《逃出绝命镇》,因为这匹票房黑马的主题和形态都太过美国本土了——一个后奥巴马时代的美国种族问题、美国黑人问题的特异呈现。不错,影片恰到好处地悬念感并非来自叙事结构自身,而是来自我们关于类似主题的种种知识、经验和惯例,然而,所谓后奥巴马时代,却改变了基本参数。一则,是这类B级片原本不是我的菜,一则是故事设置的社会参数相当陌生,难以体认。

《逃出绝命镇》获得最佳原创剧本奖

没有我心目中真正的女性电影

Q:在今年的颁奖季中,受到声势浩大的女权主义运动#MeToo的影响,女性题材的作品似乎备受青睐,例如《三块广告牌》《水形物语》和《伯德小姐》等,都可谓是由女主一人撑起来的电影。在前日的采访中您曾说道,您现在想“再讨论一下性别问题,把性别问题纳入到一个整体性的议题当中”,从性别研究的角度,您如何看待这几部“女性电影”?

A:我会说《三块广告牌》《水形物语》和《伯德小姐》,都不是我心目中的女性电影。我心目中的女性电影是能够在女性的独特视点中见主流所未见,传达出为主流视点所遮蔽的女性生命经验和女性社会经验。而这三部电影,无外乎是女性角色占主导地位,类似女性角色作为绝对主角的影片,从不罕见。当然我还是欣赏《三块广告牌》当中那个强悍的母亲角色,那是一种相对于几乎所有的男性角色的、毫不造作的、而并非观念意义上的强悍。但我并不认为这需要在女性主义的意义上予以特别讨论。

另外,近年的奥斯卡以及各类电影节颁奖,似乎越来越多地受到时兴的社会运动话题,以及所谓的“政治正确”的影响,如去年的黑人问题让《月光男孩》成为黑马,今年的#MeToo让女性题材上位,我们应当如何看待这类“政治正确”对奥斯卡的影响?

当然,同性恋社群作为一个社会边缘社群,作为某种主流银幕上的社会呐言或禁言处,开始响亮发声,似乎是历史进步的明证,但与此同时,诸如MeToo这样的全球性运动则展示了当所谓的性少数权利争取取得了突破性进展时,在世界范围之内,女性的整体状态非但没有得到同步改善,相反以各种各样不同的形态在恶化。这本身是一个重要议题,但是恐怕我们很难在奥斯卡这个题目当中来处理。

我从来没有期待好莱坞或者奥斯卡会处理这些问题

前面我说过这一次奥斯卡入围片给我的感觉是“弱”或者“平”,原因之一,也是让我觉得颇有某种黑色幽默感的是,这次的奥斯卡入围片几乎是一张清晰完整的“政治正确”名单,其中当然包含白男人的主流支柱型导演,也包括拉美新移民导演或绿卡导演,包含黑人导演,甚至是某种意义上的黑人电影,此后是女性导演作品和强悍的女性角色,同性恋导演和同性恋题材作品,配色完整齐全。

奥斯卡官网上的今年最佳影片提名海报墙,大奖终由《水形物语》摘得

但是在我看来,今天世界上的急迫问题,比如说难民问题、种族主义、宗教极端主义和恐怖主义威胁,民粹主义兴起和全球急剧的贫富分化,人工智能应用所造成的弃民问题,全无涉及。当然,我从来没有期待好莱坞或者奥斯卡会涉及或处理这些问题。

换句话说,入围影片覆盖了昔日的文化禁忌,也是昔日尖锐的社会矛盾所在,我们当然可以将其视为某种社会进步的标志,然而此间的后奥巴马时代的黑人叙事,或者说后同性恋婚姻合法时代的同性恋故事,事实上已成为合法的、至少是“无害”的主题,相反,那些社会中仍然充满急迫性的议题却再次处于匿名状态,几乎完全不见踪影。

《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强烈的身体在场感,盈溢的情色意味

Q:《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此前在国内影迷中受到热烈追捧,甚至被一些影评人称为“重新定义了LBGT题材”的划时代力作。但这部电影却令人意外地并未在颁奖季上得到肯定,在金球奖上颗粒无收,在奥斯卡上也已注定陪跑,您认为这其中的原因是什么?

A:《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在国内影迷中受到追捧,我想不足为奇,它是“卖腐”作为全球影视业新的“经济”增长点良久后的逻辑结果。况且只要你不“恐同”,那么这部电影只是一个美丽的、纯情的初恋故事;还有一个如此迷人、漂亮、新鲜的男主。

《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获得最佳改编剧本奖,已属佳绩

当我在没有任何资料和参数的情况下观看这部影片的时候,这部影片给我的新奇感在于,那份清晰强烈的身体的在场感,身体所携带的欲望张力,或者说某种盈溢的情色意味。这的确溢出了好莱坞的种种惯例。

当我获知这是一部意大利导演作品的时候,一切似乎就很容易解释了。但是一部意大利导演制作的类似影片能入围奥斯卡候选名单,本身也表明着一种时尚的演变和文化结构、价值的演变,尽管这并不一定能代表美国的主流社会。

毕竟,这是《月光男孩》在2017年摘取了最佳影片之后。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全程陪跑的可能性极大,也不足为奇,其入围原本是PC(政治正确)配方的需要。《月光男孩》的获奖固然在于同性恋禁忌的文化突破,更在于上面还叠着一个种族或肤色:美国黑人议题。

《水形物语》:陈旧老套,完全没有打动我

Q:《水形物语》先前更已斩获了威尼斯金狮奖的殊荣,然而就在最近这部影片却深陷“抄袭门”的漩涡。

A:我经常说,相当讽刺的是,墨西哥三杰无疑成了支撑好莱坞的支柱性导演和奥斯卡的专属宠儿,这本身就是一个意味深长的有趣事实。尤其是当墨西哥导演的作品连续在奥斯卡夺魁,而获奖演说成了抨击美国移民政策以及对拉丁裔种种种歧视的讲坛之时,事情就更有趣了。所以,《水形物语》的入围和如此多项的提名,成就了新的一例。尽管影片再次展现了数码电影可能制造的奇观影像,“陀螺”也将他某种诡异、间或酷烈的墨西哥式想象带到了奥斯卡,但我必须说这部电影完全没有打动我,我感到的是故事的陈旧和老套的厌倦。

《水形物语》获得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艺术指导与最佳原创配乐

《敦刻尔克》与《至暗时刻》:在现实困境面前重新叩访历史

Q:通过《敦刻尔克》和《至暗时刻》,中国观众一年中两次在电影院里听到丘吉尔的著名战争动员演讲,是不是可以说,英国又到了重大抉择时刻?我们能否将这两部电影分别视为今天西方社会的“右”和“左”两种态度的某种缩影?

A:在我看来,真正有意味的是《敦刻尔克》和《至暗时刻》同时入围奥斯卡。在前一部的结尾处,我们听到了彼时上任八天的英国首相丘吉尔那次著名讲话,而另一部则是以丘吉尔这个著名讲话作为影片的核心事件。我大概不会用左右去定义或讨论这两部电影。类似左右的区隔,在这一议题上完全没有意义。同时,我也不会将话题仅仅指向英国。因为敦刻尔克不仅指称着二战历史中英军和法军几乎全军覆没的时刻,它也是欧美“自由世界”、或者说现代文明的一个极为严峻的时刻。

《至暗时刻》毫不意外地获得最佳男主角奖,以及最佳造型设计

关于它的文化意味或者它的社会意味,我很难简单地去断言,或许唯一可以确认的是,它们动用了一个文化惯例:即,在现实的困境面前重新叩访历史的危机关头,以试图汲取新的精神能量。至于那一现实困境的性质与内容要换个题目去讨论了。

所谓“政治正确”:好莱坞正在重新寻找它的政治正确

Q:近年来舆论总说政治正确影响着奥斯卡的评奖,奥斯卡的政治正确都有哪些指标?有没有哪一年哪部片子突然很异常地“不正确”过?

A:总体说来,好莱坞始终是相当政治正确的。因为冷战终结之后,美国所主导的全球化过程使好莱坞成了一个直接的获益者。在后冷战状况之下,好莱坞能够覆盖全球电影市场百分之九十甚至超过百分之九十的时候,为了赢得更多的观众,它必须始终小心翼翼的保持着对某些明显歧视表述的规避。因为好莱坞要寻找最大公约数来争取最大幅度的、对全球电影市场观众的覆盖。奥斯卡尤为如此。作为美国电影学院艺术奖,代表着好莱坞商业系统中“叫好”的、而不是“叫座”的那一端,因此绝少有明显政治不正确影片入围。但是比如说《美国狙击手》这样电影,清晰的反映美国主义和右翼价值取向,可能已经成为了奥斯卡中的例外,因而也就传递了一些关于美国的新消息。

Q:2016年《我是布莱尔》得金棕榈奖后,您曾说这是一部多年不遇的高度真实的电影,您也认为电影展现社会真实应先于艺术表达,特朗普上台后,美国右派兴起,种族歧视问题加重,从《月光男孩》获奖到《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和《逃出绝命镇》得到提名,这是否是奥斯卡“政治正确”的延续,“政治正确”是否也是一种社会真实?

A:2016年《我是布莱尔》获得金棕榈,在欧洲电影圈或者说艺术电影界引发了极大争议和非议。那时我的表述是,我理解和认同戛纳电影节评委们的选择,因为他们再度将影片的社会意义置于电影本体的先锋性或审美价值之前。

对于我来说,后面的问题更巨大而重要:一边是社会问题的加剧,而另一边,则是各类叙事艺术:电影、小说和戏剧当中的现实主义的叙事惯例被视为落伍甚至“非法”。那么,艺术除了作为自我指涉的反身表达,它和社会及现实的关系究竟是什么?可能性在哪里?

关于《月光男孩》或者《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逃出绝命镇》,我们前面已经讨论过,无疑显现了所谓同性恋社群主流化或后奥巴马时代的一种社会现实,但它显然不是美国社会的主要现实。

因为今天美国社会的重要现实是白人右翼民粹主义的兴起,是拉丁裔移民、亚裔移民及主要来自拉丁美洲的非法移民所面临的新的歧视和迫害。今天,美国黑人故事,事实上结构性地占据了上世纪五十年代好莱坞电影中印第安人的位置。即,曾经,讲述印第安人故事是为了遮蔽美国社会深刻的种族歧视和美国黑人的悲惨命运。而今天,黑人的、同性恋者故事开始走上前台,用以屏显进步,那么这张屏又遮蔽了怎样的故事?——非法移民、拉丁裔移民、亚裔移民或者“美国后院的第三世界”?在这个特朗普倡导甚或执行美西隔离墙之时代,好莱坞也正在重新寻找它的全球策略与政治正确之路。

(来源:澎湃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