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外青山| 我的姥爺姥姥:抗日一代的愛恨情仇

亞太日報

text

本文作者劉莉莉小時候曾經也是個留守兒童。圖為劉莉莉與姥爺。

文| 亞太日報特約記者 劉莉莉

在我幼年的記憶裡,遠方,是一個小腳老婦人張望的方向。

那個老婦人是我的姥姥,她所張望的人,是我的舅姥爺。每年夏天,舅姥爺都會來探望我們,當他離開時,姥姥便會踮着一雙小腳,顫顫巍巍地走到陽臺,用她那雙長著白內障的眼睛,辨識着弟弟遠去的背影……

“錦青、錦青啊……”姥姥的一聲聲呼喊,帶著哭腔,竟讓我——一個小女孩,初嘗了離別的苦澀。

每一次,借著送走舅姥爺的傷感,姥姥會陪着姥爺,在沙發上坐一會,嘮叨早年那些事,說起姥爺打鬼子的歲月,也念起舅姥爺在公社的故事……我無心地聽著,沒有刨根問底。那時,老人們之于我,就像是路邊的行道樹,我在樹下乘涼,圍着樹幹戲耍,卻忘了問一句:這是什麼樹?

而當我想要問一句“你們從哪裡來”,“你們做過什麼”的時候,他們已經隨着一個時代遠去了,甚至連背影也沒有留下……

“抓那個腰裡別盒子槍的”

我曾經是個留守兒童,而且失了學。

三歲時,當我還沒有能力思考“媽媽應該陪着我,還是陪着她丈夫”時,我的父母就出國去了。於是,我在還不知道北京、上海的時候,就已經深深地記住了一個城市——大馬士革。

本文作者與姥爺岳長嶺、姥姥張春蘭在一起。

我的姥爺岳長嶺成了我的監護人,當他意識到,我為了逃避幼稚園的集體生活,可以一星期發一次燒後,不問青紅皂白,蹬着一輛三輪車,把我接回了家。直到我上了中學,他在回憶起這件事時,依然會說,他不能讓幼稚園“委屈了他的寶貝外孫女”。

於是,我就圈養在家裡了,跟著姥爺讀書習字,也跟著他看《地雷戰》和《地道戰》。姥爺是個老八路,早年在門頭溝一帶打遊擊。他說,行軍的時候,被敵人的子彈打中,你可能會就地轉一個圈,繼續行走,直到劇痛襲來、流血不止,才意識到自己受了傷……

有時候,姥姥會給我看她胳膊上的刺刀疤痕,那是日本人留給她的無法磨滅的創傷。打遊擊的時候,漢奸們總是高喊,“抓那個腰裡別盒子槍的”,而那指代的就是當地的武工隊隊長岳長嶺。

作者姥爺岳長嶺(左一)年輕時候的照片。

在抗戰年代,姥爺學會了騎自行車。那一次,他被鬼子追得難以脫身,看到路邊有一輛自行車,也不管會不會騎,飛身上車,沒騎幾步就摔了下來,於是再騎、再摔……再摔、再騎……竟也東搖西擺地跑沒了影兒。

鬼子們抓不住岳長嶺,就打起了他媳婦張春蘭的主意。他們抓住了我的姥姥,用刺刀挑她的胳膊,讓她交代我姥爺的行蹤。這個年輕的農村婦女,鬥大的字不識一筐,卻知道保護丈夫和他戰友們的安全,始終一言不發,看著鮮血浸濕了棉襖。

最後,鬼子們實在沒轍,就把姥姥吊在了城門上,給姥爺出了一道“要媳婦,還是要組織”的選擇題。於是,我的姥姥張春蘭瘦小的身軀,就在淩冽的寒風中擺蕩了三天,直到被成功營救。

長大後,我曾經就這段歷史,和姥爺進行了多次激烈爭論。那時候的我,剛剛穿上超短裙和松糕鞋,就已經學會頤指氣使地和姥爺說話了。我說,好男人不應該讓心愛的女人受一點點傷,姥爺還是那套“民族大義”、“大局為重”、“舍小家為大家”的理由。

作者小時候與姥姥的合照。

姥爺80歲了,爭不過他伶牙俐齒的外孫女,就不再說什麼,笑眯眯地看著我。的確,一個承受著國仇家恨、喪失過親人、掩埋過戰友,曾經是一場戰鬥中唯一倖存者的男人,沒必要和一個沒愁過吃穿、在言情劇裡泡大的小丫頭浪費唇舌。

嫉惡如仇,讓他結束了軍旅生涯

嫉惡如仇的性情,耽誤了姥爺的仕途。

解放後沒過幾年,姥爺就轉業了,放棄了成為“老將軍”的機會,成了人們口中的“老經理”。每當聽長輩說起這段,我總要替姥爺懊惱頓足一番,當然更多的,還是為自己到底沒能成為“將軍的外孫女”而不爽。

阻礙我姥爺成為“老將軍”的,是一段狗血的劇情。我從我媽、我姨媽、我舅舅們含含糊糊、支支吾吾的講述中,大概摸清梗概。

解放後,百廢待興,而中國人拉關係走後門的劣根性卻迫不及待地顯露出來。部隊裡,某位領導想把服役的侄子送去上軍校,姥爺卻擺出一句話,“必須走程序,參加考試”。最終,姥爺“毀”了人家的錦繡前程,人家斷了他的軍旅生涯。

曾經有個漢奸,壞事做盡後看到報應,被八路軍一舉拿下。當他意識到,自己是被當地的獨立營營長岳長嶺的手下抓獲時,大呼“我完了”。

中年時期的岳長嶺。

我的姥爺,抓著漢奸的脖領子,將他拽到小河邊,拔出那把讓戰友豔羨、讓敵人喪膽的盒子槍,結果了他的狗命。

於是,當一個戴著眼鏡的參謀前來押解漢奸,打算帶回去審問時,卻怎麼也找不到人了。

“人呢?”參謀問。

“見他姥姥去了,”姥爺平靜地回答。

有時候,我想,如果不是那股嫉惡如仇的耿直勁兒,姥爺也不會因為私自處死俘虜而受到處分,當然,獨立營的戰士們也不會因為營長受到處分,而暴跳如雷。

到了上世紀60年代末,門頭溝一帶依然流傳著我姥爺的傳說。以至於,十幾歲的母親去門頭溝拉練的時候,被一個陌生的老農叫住。這個穿著破夾襖、留著山羊鬍鬚的老人,在確認了我母親就是“小岳”後,遞給她一個紙包。

回到駐地,我的母親打開了層層報紙,看到了老人給她的饋贈,這讓她如今說起,依然興奮不已、熱淚盈眶。

那是一張冒著熱氣的大烙餅,裡面還夾著雞蛋。

她的美麗,只屬於過去那個時代

我的姥姥張春蘭是我見過的唯一一個小腳老太太。

她的三寸金蓮,是童年時代的我最好奇的東西,五個腳趾中只有大拇指是立着的,剩下四個腳趾都蜷曲到腳底,腳心處有一道深深的凹陷。因為腿腳不便,我姥姥走路頗為緩慢,還扭扭捏捏。

在我的印象裡,姥姥似乎沒下過樓,除了洗衣、做飯、歸置房間,大部分時間就是坐著。即便她唯一的弟弟張錦青從老家來探親,也是坐在炕上,陪姐姐嘮家常。

對於一個留守兒童而言,親人來訪,是件頂開心的事情。

記得我放學走出校門看到姥爺,他要是告訴我舅姥爺和舅姥姥來了,我就像是聽到指令槍響的運動員,一溜煙兒地往家跑,准能看見高大的舅姥爺站在樓門口迎我。我開心地飛奔過去,卻不好意思沖到老人懷裡,羞澀地站住了。舅姥爺一把抱住我,高高地舉起來……

舅姥爺的身旁,站著他美麗的夫人李淑琴。在我童年的記憶裡,舅姥姥是我見過的最美的女人,雖然那時候她已經六十多歲了。

舅姥爺年輕時是門頭溝老峪溝公社的社長,後來當上鄉長,舅姥姥是公社的會計。據我媽說,在那個年代,如果時興“女神”這個詞,就一定指的是她的舅媽李淑琴。

照片前排為作者舅姥爺和舅姥姥。

我被舅姥姥的美麗驚呆,是在一個明朗的下午。那天,我放了學,氣喘吁吁地跑回家,看到舅姥姥正坐在電視機前,電視裡放映的是一部名叫《毛澤東和他的兒子》的電影,當時正演到毛主席得知大兒子岸英犧牲的消息,我看到舅姥姥的眼睛濕潤了。

她留著齊耳短髮,穿著樸素的毛背心,但一種柔美的氣質,從那秀氣的眉眼、晶瑩的淚花中湧出。她看到我呆呆地望著她,有些不好意思,抿嘴笑了。那笑容,與淚水一起,組合在美麗的臉龐上,使我分不清,到底是哭著微笑,還是笑著流淚。

很多年過去了,我見識了各式各樣的美麗女性,無論是大家閨秀還是小家碧玉,是溫婉優雅還是高貴冷豔,是從容大氣還是可愛時尚……然而,沒有一種美,能和舅姥姥笑中帶淚的美相提並論。舅姥姥的美,猶如經歷過刺骨嚴寒的梅花,只屬於過去的那個時代。

一個星期後,舅姥爺和舅姥姥要回老家去了。離開的那一天,姥爺姥姥會起得很早,四個老人坐在客廳,東拉西扯。

時間到了,姥爺陪著他們下樓,姥姥踮着一雙小腳,緊趕慢趕來到陽臺。她不喊“再見”,也不喊“保重”,只會一遍一遍地叫著“錦青、錦青啊……”

在姥姥的呼喊中,我突然意識到,這可能是老人們最後的相聚了。顯然,他們也沒有理由,陪著我到地老天荒……

而我還沒能完全弄清楚,他們到底是誰?

作者简介:

刘莉莉,80后北京女孩,跟所有北京人一样,心里装着地球。父母都是外交官,自小跟着大人走世界、看天下。从外交学院毕业后进入新华社,从事的是国际新闻报导,用另一种方式来关联天下。

转眼“入行”已是第九个年头,自认为未虚掷光阴,忠实地履行着新闻记录者、历史见证者和故事倾听者的职责。2010年9月作为记者被派往墨西哥新华社拉美总分社,踏上了《百年孤独》作者玛尔克斯笔下那片古老而神奇的大陆。

在拉美工作和生活期间,有机会到15个国家采访、游历,深深爱上了这片土地,曾在二十国集团(G20)峰会、联合气候大会等国际会议和高端访谈中采访总统,也曾在毒枭出没的墨西哥城贫民窟与当地居民话家常,曾坐在地板上与环保主义者谈天说地,也曾到当地华侨家中做客,体味海外游子的冷暖……

丰富的采访经历使她积累了大量的写作素材。驻外两年,除了完成日常報道外,还为《环球》、《国际先驱导报》、《参考消息》、《经济参考报》等报刊撰写了十几万字的文稿,将一个多姿多彩的拉美展现在读者面前。

2012年底结束任期回国,但心里依然眷恋着拉美的山山水水,工作之余,也为报刊撰写特稿和专栏,并为央广“中国之声”担任特约评论员。如今在《亚太日报》开设专栏《山外青山》,希望利用这个新媒体聚合平台传递拉美及其他区域的文化讯息,讲述那些值得称道的历史和传奇,用自己的感悟,与读者构建心灵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