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范勇鹏 公子无忌
美国会陷入“第二次内战”?这不是耸人听闻,而是《洛杉矶时报》前不久的一句感慨。
不久前,美国发生了轰动性的骚乱。围绕内战中南方将领罗伯特·李雕像的拆掉与否,形成了激烈对立的两方——主张拆掉的认为,不应该让拥护奴隶制的雕像出现在市政府、议政厅这样的公共空间;反对拆掉的则认为,这是在消解白人的主体认同。反对者中,也不乏“白人至上主义”、新纳粹、3K党等种族主义者。而特朗普刚开始对冲突双方“各大五十大板”的言论,更是招致了美国主要媒体以及朝野的猛烈炮火。
大风起于青萍之末。也许未来若干年后回看这一事件,会发现某些种子已经种下。在我们看来,在冲突与骚乱的背后,更深层的问题是美国的“身份政治”。对美国社会来说,它曾引领社会进步,也可能是一项长期困扰。
美国今天发生的事情或许足以为世界上许多国家借鉴,包括中国。因此,我们专访了复旦大学中国研究院副院长范勇鹏。作为深谙美国种族主义历史的学者,范教授的讲述会给我们更深层次的历史和现实观察。侠客岛进行了编辑整理,分享给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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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民族国家的构成来看,所谓state building(国家建构),任何一个统一的国家,都要构建凝聚性的文化,把不同的民族人口往一个方向凝聚。美国历史上也是这样,也有很多重要的例子。
我们知道美国是一个移民国家。但历史上,美国曾经一度德裔比英裔还多,差不多是后者的两倍。当时的美国政府怎么做的?强行禁止讲德语,拆散德国居民区。爱尔兰后裔历史上也经历过很多压抑,看电影都能看出,在纽约,好多爱尔兰裔从事着下层黑社会、黑手党、洗衣房的生意。再比如曾经增长迅速的东欧裔、俄罗斯裔,包括亚裔、黑人,都是一样的——只有你接受主流文化,才不会被排斥。包括华人,甚至我们的留学生,到美国第一件事就是学美国腔,特别有意识地去学习发音。这是个普遍现象。
今天我们看到美国似乎种族冲突、分裂很严重,但实际上从美国建国到1964年之前,都是在实行民族同化的政策。他今天批评其他国家“不尊重少数民族的权益”,但他们以前也一直都是这么干的。马丁路德金那个时代的黑人依然没有平权我们就不说了,一直到上世纪70年代,美国还强行从印第安家庭中带走儿童,送到学校里“洗脑”。
说起来呢,作为一个统一国家,这些可能都无可厚非,因为要形成“共同体”(political community)。英国历史上的苏格兰、威尔士,法国的布里塔尼亚地区,西班牙的加泰洛尼亚、巴斯克,这些国家的中央政府都曾严厉打击这些地方的分离主义势力。这是很正常的历史过程。但是美国的缺点在于,相对于欧洲统一、融合的过程,美国的“大熔炉”并未完成。
最大也最明显的隔离就是白人与黑人的界限。1863年林肯宣布解放黑奴,1865年内战结束,但到1896年的“普莱西案”,联邦最高法院从法律上确立了白人与黑人“隔离但平等”的原则。包括林肯、杰斐逊这样的总统,也都认为黑人应当解放、但应该送回非洲,或者另辟一块地。黑人的“黑豹党”、穆斯林组织,也经常呼吁“黑人黑土地”。今天的利比里亚,实际上就是美国的解放黑奴回到非洲建立的共和国,国名Liberia都是美国殖民协会给取的。
而从二战后拉美裔大量进入美国开始,问题开始起变化了。这个族群有个特点,一是特别自信,基本不接受英语文化;二是家族伦理观念很重,七大姑八大姨聚居,很容易形成一大堆讲西班牙语、信天主教的移民群体。事实上如果你在美国工作过就会发现,只要你办公室有一个拉丁人,那大家上下班打招呼都会用西班牙语。很有趣。
所以1960年代开始,在拉美裔聚居的加州,这些人开始抗议,要求实行双语教育。要知道,美国从建国到1960年代都是单语教育,其他语言从来没有获得过合法性,包括曾经是主流语言的德语,都硬被打下去。但在60年代“平权”的东风下,双语教育的游行获得了理想的结果。所以亨廷顿在《我们是谁:挑战美国的民族认同》中就不断说“两种语言”、“两种文化”、“两个国家”,很担忧。而在拉丁裔之后,其他的族群也就跟上了这一潮流。
那么美国为什么会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搞平权运动?这就涉及到下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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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一般我们说“平权运动”,我更倾向于将其译为“积极行动”。它有多方面因素的压力和推动。
首先,美国当时面临来自外部世界、尤其是苏联的挑战。1917年,苏联先实现了女性的普选权,美国是1920年;黑奴解放,英国、法国、西班牙都在19世纪二三十年代做了,美国拖到1864年,而一直到1954年的布朗案,黑人才逐渐有平等权利;更重要的是,苏联的民族自治共和国制度,给美国国内以不小的冲击和压力。
事实上,如果你今天去跟年纪稍微大一点的美国人去聊会发现,1960-70年代的时候,有相当大比例的美国知识分子是认为“苏联会赢”、“美国国内社会主义会兴起”的。当时,全世界最流行的政治形式是“阶级政治”,这一点我们都很熟悉。如何对抗、消解掉“阶级政治”?就是推出了“身份政治”。
身份政治当然是多元的,社会中的族群以身份划定。这个身份可以是肤色,可以是语言,可以是移民地……逐渐地,也可以发展到性向、甚至是不同的意见。黑人、拉美裔、亚裔、印第安人、女性、不工作的穷人、老年人(senior citizen)、LGBT(同性恋、双性恋、跨性别者)……到奥巴马下台前,其实这种身份政治已经走向极端。
身份政治消解了阶级政治,又带来了什么后果呢?答案是在压抑了“阶级”之后,导致了社会不平等,积聚了矛盾。大量的劳动阶级,包括工人、白人,在过去30多年事实上长期受压抑。在经济ok的时代,政治正确有“道德光环”不敢说。那代人在70年代“美国梦”的高峰买车、住郊区别墅,生活过得去。但事实上,这些劳动阶级的实际工资收入下降了30年,虽然消费力并未衰减——中国和其他发展中国家廉价商品的涌入,也使美国在70年代后长期维持了低物价水平。
美国劳动生产率与非管理层工资水平变化曲线,下面为工资线
但在2007年之后,矛盾集中爆发了。这些人发现,40年过去了,自己丧失了一切斗争的土壤。特朗普上台,我们说很多处于“锈带”的白人劳工支持他——是的,这些劳动工人,就是戴棒球帽、开皮卡的那些人,突然发现自己在美国的政治舞台上没有代言人。而这些投票给特朗普的人,其实跟四年前八年前投票给奥巴马的人,是同一拨人。奥巴马说要改变,要change,而这些人的确期待改变。奥巴马时代过去了,情况依然没有改变,所以转头去投特朗普。就是这样。
那么我们看今天的“白人至上”。之前“身份政治”,几乎都是少数人。但白人是多数。当白人也开始搞身份政治这一套,攻击的方向就多了。这里面掺杂了阶级政治——事实上这场骚乱可能跟2011年的占领华尔街都是一脉相承的。当时占领华尔街,大家心里还有进步主义的成分,指出“1%”和“99%”的现实差异固然勇敢,但是其实并不知道那1%是谁。到最后这些人发现,无论自己怎么投票怎么选,那1%都在台上。如果说六年前大家还有攻击上层精英的成分在,6年后,攻击的对象就变成了跟自己的阶层接近的人。
比如,纽约时报有个文章就说,这些愤怒的白人中产最恨谁呢?恨比自己稍微高一点、又能接触到的,比如律师、教授、医生等倾向;他们不恨失业者、不恨无家可归者,恨那些吃社保的移民。反对的矛头,一方面指向倾向自由主义多元化的“白左”,一方面则指向移民。这次骚乱机会,开车冲撞人群的是白人,撞死的也是白人。他们之间的差异只是见解的差异,而非肤色族群的差异。
事实上,白人至上的种族主义、民粹主义思潮,还有更深的历史和现实背景。标准的叙事是“1864年林肯解放了黑奴”,但其实,解放黑人之后,北方政治势力搞不定南方,南方强大的政治势力还经历了一个重建时期,于是南方政治又回到南方精英手中。而这一时期,恰恰才是空前绝后的黑人悲惨时期——他们失去了农场的保护,也在市场上经受残酷奴役。那些跑到北方的大多赤贫,比以前还惨。
最关键的是,南方的奴隶主文化没有被肃清,在美国有很深的土壤。美国建国时,元勋一半北方、一半南方,联邦主义有一定的南方贡献;而为了维护国家统一、言论自由,代表分裂、引发此次骚乱的邦联旗、内战人物雕像,也没有去清算,甚至是在1920年代重新抬头。要一直到二战后,六七十年代民主党兴起,南方在文化上才发生转变。
在过去民主党得势的三十年中,这次骚乱中很扎眼的3K党也是被压抑了,现在又重新冒头。在以前,3K党都得穿白袍蒙住头,现在居然都能剃光头、穿希特勒言论的衣服招摇过市,甚至头目都可以去参加选举。中国俩游客在德国行纳粹礼就被捕了,美国人在德国行纳粹礼被打了,但美国国内呢?这一次有不少纳粹的东西。很明显,这是历史的遗存,也是美国在肃清种族主义上不彻底的表现。他们甚至不像欧洲那样规定这些东西是非法的。
其实,种族问题归根结底是一个公平问题。1960年代为什么黑人不闹事?因为给了他们公平的权利。现在呢?现在是普遍不公平、普遍不满意,所以种族主义会回潮。当蛋糕没有办法再做大的时候,分蛋糕就会成为大家关注的问题。黑人小孩写一百遍“Black live matters”(黑人的生命很重要)就能被名校录取这种例子,对普通白人来说会不会是“逆向歧视”?几乎也接近“按闹分配”了。
在任何一个国家,“身份政治”无原则地推进都不是好事。身份政治信奉的多元主义,必然导致对共同体的背离。如果共同体内的所有人都只考虑个人,一定会导致分裂。所以政治学上才会有那个经典的命题:个人权利、公民美德、社会秩序三者究竟应该如何排序?哪个更大?美国和西方在全世界推行的就是一套权利观念,本质上又和国家、共同体建构有矛盾。经济过得去的时候,也许玩得转,当经济条件差的时候,一定行不通。用孟德斯鸠的话说,小共和国亡于外部威胁,大共同体亡于内斗。
3k党头目喊话特朗普:回家照照镜子,记住,是白人让你当选的!
而美国的政治制度恰恰又是信奉多元民主的,其制度设计初衷就是要让不同的群体在制度中发出声音。毕竟,如果下层没有团结和组织能力,就一定会让资本精英阶层控制政府。但问题在于,在单一民族的资本主义国家,这一点或许行得通;但在移民国家中,就会出现bug。你的人口不是均质化的,分各个部分;为了阶级、资产阶级统治搞了多元政体,各个族裔也会借这个发声。
这导致的结果就是,一个政治家要当选,就要计算选民的结构,就会刻意迎合某个族裔、甚至是海外移民给他们投票。白人占主体是吧?但是白人主体的政见可能是比较稳定的,共和党民主党各50%,虽然占大多数,但不是变量。变量就在少数上。比如这次特朗普当选,很多华裔就要摆到了共和党这儿。因此,在这样的选举体制中,少数族裔反而变成了关键变量;因此,任何一个政党上台,都要迎合移民和少数族裔,也就会强化族裔和身份证址。
说实话,这是真正的“体制问题”。别说特朗普,任何总统上来,如果还是这个政体、这样的玩法,身份政治的势头是不可能逆转的。
(来源:侠客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