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去印度,是临时决定的。我对印度一无所知。尤其是在博卡拉中暑发烧后,我内心反复犹豫过,真的要去那个摄氏50°、又脏又乱的国家送死吗?
还是去印度大使馆递交了护照,填了签证申请表。内心有一个声音,告诉我应该这么做。
没有想到,一个迷人的国际杀人犯,就出现在这个“印度大陆上最浪漫的地方”——“白城”乌代浦尔,而且被我遇上了。
迷人的陌生人
我和旅伴小虫在一家传统细密画的画店里认识了一个印度人,他在那一边学画,一边卖画。进店门第一眼看见他,我觉得这个小哥有些眼熟(就是“养眼”的意思),他穿黑色棉质衬衣和洗旧的深蓝牛仔裤,有点像年轻时的金城武。
与街上的印度男人相比,他看起来很干净,很有教养,身上有点淡淡的青草味道。他说他叫Krishna。这是一个印度教里“克利须那神”的名字,又称黑天神,是毗湿奴神诸多化身中最得人缘的神祇。
骆驼骨片儿上的细密画很美,也很贵,每一幅的价格都够我在印度正经活一礼拜。为了砍价,我们在画店里磨了整整一个下午,跟这位卖画小哥混了个倍儿熟。
这是画在纸上的细密画样稿(图/阿饼)
期间发生了一件小事,让我对卖画小哥产生了信任感。有一幅《孔雀开屏》,是最贵的,我们为此砍了一个小时价,最后就差200卢比,他硬不肯减。当我决定放弃、再拿起画儿来看多两眼时,竟然手一滑,把画片儿摔在了地上,脆脆的骆驼骨薄片顿时崩裂了一个角。
我惊慌失措,做好了要挨骂和贵价买下来的准备。谁知“黑天神”只是歪脑袋眯眼看了下那个角,温柔地笑笑,说,没关系,我来想办法就好。然后,他从里屋拿出502胶水和棉签棒,开始拯救这块《孔雀开屏》。
我站在柜台另一边,想凑过去看他如何修复,又怕坏了他的事。大概10分钟时间,他粘好了,画片儿算是完整了,仔细看,背后还是有一道细细的裂痕。他安慰我,别担心,没事的,然后用丝绒布把画片裹起来,放回陈列架上,自始至终没有提及要我赔偿或买下的事。
这种以退为进的社交招数,对我来说最是奏效。最终,我主动以他之前提的价格买下了这幅瑕疵品,并默默地在心里给他打了一个人品高分。
再遇黑天神
原本我们的缘分就此结束。但就像所有长达90分钟以上的电影,买画这段故事中的一个细节,巧妙地承启了下一段的重逢情节:买画的钱,是我当时身上所有的现金。
印度常见的“外挂”(图/阿饼)
银联卡取现的网点只在大城市才有,乌代浦尔作为拉贾斯坦邦的二级城市,并未设网点。这是我第二天早上用仅有的一点钱吃完早餐、叫了一辆突突车搭着我满城跑了3遍才发现的。
我已经做好了连夜逃票搭火车去斋浦尔(拉贾斯坦邦的省会城市)取钱的准备。情急之下,我回去找“黑天神”,想看看他能否退现金给我,然后重新以刷卡的形式付款。
理论上,这个方案是可行的。但为了故事情节发展的合理性,老天爷又在那天安排了一个盛大的游行节日(你知道,印度人总是很擅长为自己找狂欢的理由)。全城的人都在为此热闹地做准备,街道上随处可见穿着传统服饰的人类、马匹和神象。
克里须那狂欢节里的马匹(图/阿饼)
游行队伍将从古老的贾格迪什神庙里请出他们伟大的克里须那黑天神(没错,正是印度小哥Krishna名字里的那个克里须那神),用装饰得金碧辉煌的八人大轿抬着绕着城市的街道游行,一路载歌载舞,狂欢直至午夜。沿途设了很多的休息站,会有人免费供应印度人爱吃的甜点和一些颜色很化学、不含酒精却也能让人飘飘欲仙的饮料。
Krishna告诉我,他的老板已经一大早提取了店内的所有现金,捐赠给做法事的神僧和信徒们,及购买当天食材。所以他不能退钱给我了。
很快,他又帮我想了一个办法——信用卡套现。他带我到隔壁的古董店,我对老板说了个数,卡一过机,输了个密码,钱就到手了。老板收取3%的手续费。Krishna当时客气地说要帮我给这笔手续费,说都是他的疏忽。即使只是客套话,也优化了他在我心中的形象。我自然也没同意让他这么做。
好了,现在他知道了我的一个秘密——我身上有钱。
我们搭着摩托去了荒山
Krishna带我取完钱后,跟我提起一座在城郊山上非常古老的印度庙,他从小就经常去拜拜。他显然很懂得捉摸人的喜好兴趣,由于前面的人品铺垫,我欣然点头。
我们路上看到的古老的神庙(图/阿饼)
我们出发了,骑着那辆他攒了大半年钱买下的500cc黑色摩托车。我坐在后座,跟他靠得很近,更清晰地闻到他身上的青草味。我还是下意识地把双手扶在座椅上,避免肢体的触碰。当他载着我穿梭于一条条印度窄巷时,那些穿着纱丽的老妇女们还是停下手中的活儿,投来异样的目光。
我们一路愉快地聊天。他跟我说,他是家里的独子,但他并不打算按照父母的意愿,在一定的年纪找一个印度教女孩结婚、办一场持续欢闹一礼拜的婚礼。他说他想多去外面的世界看看,他也不介意对方的信仰问题,也不介意对方是否吃素。他说他只相信爱情,和自由。他说他之前谈过一个女朋友,因为对方劈腿而分手了,那是他的初恋。
聊着聊着,我发现周围是荒山野岭,蜿蜒的山路上没有其他的车和人,连神牛和神猴都看不见了。我紧张起来,不再说话,不断地四处张望,记路标,寻找可能的求救方式。
提心吊胆了一路,最后,谢天谢地,他还真的把我带到了那个古老的神庙,教我如何按他们的方式拜拜,口里念念有词,敲铃铛。庙中央有一棵千年老树,枝桠上栖满了长尾叶猴,它们被印度人奉为“圣猴”或“神猴”。
古庙里的“圣猴”(图/阿饼)
我靠近它们拍照时,一只壮实的母猴就不客气地朝我伸出了长长的臂爪,我惊得尖叫一声,“黑天神”不知从哪儿冒出来,适时帮我赶跑了猴子。看完寺庙,这个又帅又温柔的年轻男子,趁着夕阳,风驰电闪地把我搭回了城里。
无论是这个印度新朋友,还是古庙之行,一切都看起来非常完美。
回到城里时,天已暗色,我找了个熟悉的街口下了车,跟他道别,自己走回旅馆。我碰见小虫,告诉他下午去寺庙的事。他听完后,第一反应便是:小心被骗!还好你下午没事!
亲爱的小虫,直到今天,我也是这么想的——
还好我没事 。
告别
第二天,我和小虫道了别,搭了一辆看着破破烂烂、走起来颤颤巍巍的长途夜班巴士,启程去孟买。
印度巴士(图/阿饼)
临走前,Krishna来车站送我。他其实是来还我钱的。
前一天晚上道别时,他突然问我借了500卢比(大约50元人民币),说他妈妈打电话叫他给家里买糖,他身上没有钱。50块钱在中国做不了什么事情,但在印度,500卢比可以换取3晚住宿、20顿素炒饭、50斤西红柿和250张烤饼,它是Krishna这样的年轻人的四分之一月收入。
听过许多发生在印度的坑蒙拐骗外国游客的警示故事,我当时犹豫了半秒钟,还是决定借钱给他。我选择相信他,相信这个世界好人多,相信印度不是大家所说的那么糟糕。但同时我也做好了他跑单的准备,我心想,就当是50块钱买一个朋友吧。
所以他能出现,我好开心。我请他在我的旅行本子上画点啥当纪念,他没有画画,只是用潦草的笔迹写了几句话,大意是感谢我们这两天的愉快相处,很高兴认识我、很喜欢我,然后签下了名:Dhruv Sharma。没错,这才是他的真名,“Krishna”只是他当时随口说的假名。
他塞给我一把折得皱皱巴巴的零钱,乱得我都不好意思多看一眼,就塞进了钱包里。
“你不数一下吗?”
“不用了,没这个必要。”
“有必要。”
“为什么?”
“因为我只给了你250卢比。”
我掏出钱来认真数了一下(顺便好好叠了一下,强迫症发作),还真是只有250卢比。
“你为何这么做?”
“另一半钱,我想等你下次回来时再还给你。这样我就能再见到你了。”
明知我被坑了钱,当了个“二百五”,但如此甜在心头的蜜语,还是让我偷偷欢喜了好一阵子。
告别小虫,告别“黑天神”,从上车的那一刻开始,我才算正经踏上了一个人的印度之旅。一时之间,面对着旷无边际的自由,我竟有些不知所措。
我记不清,是南方潮湿的空气,还是如同自由一般旷无边际的孤独感与不安全感,淹没了我,让我沉沉地睡去,并在梦里见到了那个陌生的年轻男子。
迷人的杀人犯
从孟买,到果阿,又到科钦,我歇了下来。一路上半个月里,Krishna经常给我发邮件,告诉我他的日常生活,例如连续参加了5天的婚礼,每天跳舞唱歌很累啊,他店里的伙计找到新女朋友了……诸如此类。我也给他回邮件,跟他分享路上的有趣经历,发风景和美食照片给他。
克里须那狂欢节里游行队伍的年轻人(图/阿饼)
他有时会说来找我,或叫我回去找他,也说要去中国看我的家人,后来甚至还跟我求婚——我人生中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被求婚。
他有时还会提议,让我带着他一起环游印度;
有时也会说,回到中国后能不能给他买一部手机,因为听说比较便宜;
他的那位古董商人朋友,也跟我发邮件联系,有一次还说生意上遇到大困难了,希望我能借钱给他,数目是2万-5万卢比……
他们每天都总能有新的花样。与印度人的交情总是让我觉得很困惑。他们在对你好的时候,你感觉得到他们100%的诚意,但他们要问你借钱时,那字里行间里同样也充满了100%的诚意,让你无法分辨他们是好人还是坏人。无论如何,向一个陌生的外国人借钱,这样的事情对于我来说,多少还是有一些不合情理的。
温情脉脉的肥皂剧很容易让人看腻,老天爷导演要安排新情节了。
有一天,我带着满肚子的狐疑,与百无聊赖,决定要去Google一下他的名字:Dhruv Sharma。
Google很快就给出了一系列丰富的资讯,我握着手机的手指开始隐隐发抖。
至此为止,前面所写的异国艳遇故事,都结束了。
现在,请按下遥控器,我们转台,换到国际刑事案件频道,一起看看来自当地报纸 Udaipur Times 的新闻报道。2010年3月,一位23岁的法国女子Anne Clouet来乌代浦尔旅游,与当地的年轻人Dhruv Sharma结为朋友。3月6日,Dhruv Sharma将Anne Clouet送到医院,院方当即宣告Anne Clouet死亡,并在她的头和颈部发现多处伤痕。警方在Anne的酒店房间发现许多含有毒品的香烟,并逮捕了Dhruv Sharma,以藏毒、谋杀两项罪名起诉他,但他向高等法院提出了保释申请。
没错,这个在2010年震惊印度的国际谋杀案件的男主角Dhruv Sharma,就是我遇到的那位人见人爱、车见车载的“黑天神”Krishna。
我看到网页新闻时,也曾怀疑,是否存在同名同姓同城的巧合?在反复思考与好奇心的驱动下,我写了一封附了新闻截图的邮件给Krishna:这里面的Dhruv Sharma,是你吗?
他竟然很快回复了我,并对此供认不讳。他说,他是无辜的,女孩的死不关他的事。
但我从此便断绝了与他的联系。
第二年,当地媒体仍在寻求正义的答案。(图/阿饼)
这起案件后续发展复杂:女孩Anne的遗体在送到医院进行尸检后,被发现体内的器官不翼而飞,而印度警察局和医院官方并未对此做出合理的解释。她的父母从法国赶来,异常愤怒,引发了国际媒体的关注。
Anne究竟是怎么死的?她的器官被谁偷走了?她的父母最终帮她洗冤了吗?Dhruv Sharma为何没有锒铛入狱,反而还能自由走在犯案的街上,并遇上我,企图实施下一桩坑蒙拐骗外国单身女游客的计划……
基于印度官僚机构的低效、法制不健全、以及种种我们无法想象的黑暗面因素(如贿赂、地域保护),许多事情都是一个谜。
(来源:九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