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住在烂尾楼

中国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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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住在烂尾楼

业主们自发维修烂尾楼。

孩子在烂尾楼内房屋的客厅玩耍。

整个楼盘积水严重,建材堆积。

业主们在积水严重的空地上铺起小路。

烂尾楼里是个不一样的世界。楼体只有灰色的混凝土框架,没有门窗。矮墙、木板、铁丝把这里和周边的繁华隔开。野狗会在这里出没,野猫也藏在某个角落,它们叫起来像婴儿啼哭。

今年5月,当陈艳春住进这里时,曾在晚上遭遇过七八条野狗的围攻;还有来源不明的激光灯深夜照进屋里,将她吓得躲到床底。通常,她到拂晓才敢入睡。

这里本该是她的家。2013年,她在这片名为“别样幸福城”的小区买了房子。小区属于昆明市官渡区2011年启动的棚户区改造项目。她买的房子位于其中的4号地块,包括12栋楼,1243套住宅。

2015年年初,该地块陷入停工。开发商曾对业主发函,“2014年下半年开始,房地产市场一直处于下行趋势。我公司遭遇市场风险,资金周转困难。”

近年来,昆明市有关部门在市政府网站等网络问政渠道上多次对“别样幸福城”的烂尾问题做出回应,称将采取多种措施,引导开发商完成该项目的收尾工作。但过去5年,该楼盘从未实际复工。

今年5月起,一些失去耐心的业主开始住进这个没有完工的“幸福城”。他们大多是购房者中条件相对困难的。一些家庭已将全部家当搬进了烂尾楼,另一些还在这堆灰色的破败建筑和自己的暂住地间徘徊。

陈艳春是第一位住进来的人。“我是单亲妈妈,今年收入下滑,实在承担不起房贷和开销。”她说,住在这里很苦,但自己会一直住下去,这或许也会引起相关部门的重视。

1

陈艳春搬进烂尾楼不久,昆明的雨季就到了。烂尾的小区还没修排水系统,有天夜里,雨水越积越多,她躺在床上,眼看水涌进屋里。大门另一侧,旱厕翻腾出黄色的秽物。陈艳春养在门前的小鸡大多死掉了,剩下几只挣扎着逃到漂来的木板上。

她那时住在小区门口的工棚里。屋内,雨水漫过了床。她哭着将凳子搬到床上,躲在上面,盯着工棚四周的地缝,水沸腾似的冒着泡翻出。闻讯赶来的其他业主带来了雨鞋,喊她赶紧出来,说房子可能要塌。可她说,那时不想走,不害怕,只想身后那12栋楼是不是也要不行了。

后来,意图搬来的业主逐渐增多,人们打开了被铁锁捆住的正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野草,那原本是施工时停车卸货的空地。施工方留下的三辆旧车被爬山虎覆盖。然后是一道巨大的土坑,后面住宅区的水泥空地上散满了钢筋、砖块、木架和砂石。

12栋烂尾楼的一层是封闭的半地下室,入口开在二楼。可所有楼的入口都没有台阶,连施工时用的简易楼梯都撤了。业主面面相觑,即使到了自家楼下,还是可望不可即。

大家决定团结起来,整修小区。人们从空地上捡来砖块和木架,垒起一层层台阶,几个男人平均每两天能为一栋楼搭起台阶。剩下的人们在门口除草,或者拉来砂土石块填平阻碍进出的土坑。侧面的一片野草地上,陈艳春放了一把火。火熄灭后,这里变成了她的菜地。

烂尾楼间的空地上有很多当年施工时挖掘的,用来储水的深坑;除了敞开的窗洞,烂尾楼楼体边缘很多区域没有任何围墙;提前打好的电梯井从地下直通18层,漆黑一片,望不见底——这些亟须防护之处,都先用建材作了简易围挡。

搬进来的住户,大多集中在靠近大门的几栋楼内。因为没有电梯,人们多在低楼层挑一间屋子住下。如今,菜地内陈艳春种下的第一茬叶菜已然成熟,小葱抽出了嫩芽。

在这个未通水电的小区,人们留下一个储水坑没有封死,平时从中打水洗脸洗脚。做饭用的水,他们要向周遭社区的居民借,顺便还要去这些人家为充电宝蓄电。到了夜晚,充电宝和太阳能灯将让他们不至完全陷入黑暗。

2015年“别样幸福城”停工时,这批业主们还没有想过自己会遭遇这种境地。“当时觉得,这么大的项目,怎么可能没人管?”有业主说,“希望,是在这几年里一点点磨没了。”

据了解,这些烂尾的楼盘除了商品房,还包括部分政府回迁房和单位团购房。2017年,昆明市仲裁委员会裁决开发商向购买该烂尾楼盘的商品房业主支付每月1500元的逾期损失。但数月后,昆明中院又下发执行裁定书,称开发商未履行赔偿义务,且经查询无财产可强制执行。

中国执行信息公开网目前显示,“别样幸福城”的开发商昆明佳达利公司及其相关的昆明晓安拆迁公司均被列为失信被执行人。

当年该楼盘主打性价比,吸引的多是经济并不宽裕的购房者。年景好时,这些人积累下几十万元首付款,个别家庭还买上了私家车。今年特殊的形势下,不少人收入暴跌。

一位叫刘萍的业主和丈夫都从事旅游业,上半年双双失业;陈艳春去年刚开起的餐厅倒闭歇业;一户商铺倒闭的人家只能靠丈夫开网约车维持生计;一对50多岁的老两口称,丈夫今年在工地上的活儿少了很多,反倒妻子作为环卫工的1700元成了稳定收入。

这种情况下,昆明平均每年2万多元的房租,对于这些还要承担房贷的家庭而言,是很难再承受的压力。

陈艳春住进烂尾楼2个月后,将家当搬进小区的家庭已经有30多户。他们中有些已完全入住;有的房租即将到期,正加紧搬迁;还有部分人仍在租房、亲友家和烂尾楼间纠结。

一位住进烂尾楼的女士说,虽然父母在昆明也有房子,可这些年来母亲几乎每天骂她,骂她不听话,不争气,一辈子的心血打了水漂。另外一户家庭这些年住在妹妹家,对方最近表示,家里孩子还要读书,住得人多了,家里着实有点挤……

烂尾的“别样幸福城”里,有从农村来到昆明,辛苦攒下首付,立志扎根的普通劳动者;有卖掉本属于自己的“老破小”,梦想着改善生活的家庭;也有在小区里备下多套房子,计划着分别配给自己、儿女和出租养老的商人。

“1000户人家本有1000个故事,1000种情况。”刘萍说,“但结局都只有一个,住烂尾楼。”

2

住进烂尾楼两个月后,陈艳春从工棚搬进了某栋楼的二层。

烂尾楼里还完全是工地的样子,到处都是灰色——无论墙,地面,还是浮尘。坑洼的墙面上,一家人为孩子贴上了好几张鲜艳的识字画报。这一家三口只占了一间小屋,孩子睡一张小床,夫妻二人搭起了帐篷。

没有窗户的窗框上,一个男人仔细地糊上了窗纱,一遍遍摁着边角的缝隙。他家有一位即将中考的女儿。

刘萍的床头桌铺上了干净的桌布。除了一大桶纯净水和几支国产化妆品,一大束新鲜的黄色百合是屋子里的亮色。她喜欢花,陈艳春也一样。后者舍不得自己的一大堆盆栽,从出租屋搬到工棚,如今又摆到屋外。

月入1700元的环卫工从市场上买了最便宜的地胶,木质花纹的,将整屋的地面贴满。她做建筑的老公从客户那里花上50元带回废弃的玻璃推拉门,用一点水泥固定在自家还没封闭的大阳台上,挡住了大风。住在三楼的他们甚至还想着,在楼下挖一条专门的排污管,这样就能用上马桶。

天色黑下来时,四周高楼的灯逐渐亮起,包围着漆黑的4号地块。和周围楼盘的灯光不同,4号地块的12栋楼里只闪着点点白光,大多来自于学生们正在用的充电台灯。他们中不少人听过父母的嘱托:好好学习,不要乱跑。

夜晚是最难捱的。楼道里伸手不见五指,那些缺乏防护的阳台、电梯井和没有扶手的楼梯,对孩子都很危险。烂尾楼里蚊子太多,夜晚的风没有遮挡地吹进来,不但阴冷,还总掀起地面的浮尘,呛到人鼻子里。

白天,人们能到大门处那个当年由建筑工人搭建的旱厕里解手。但到夜里,大家只能用便桶。那位认真糊完纱窗的男人回忆,他将女儿带来“新家”,小姑娘惊呼:“怎么会这样?我不住!”妻子则在旁边呢喃:“这样也很不错了,我们尽力了……”

雨天也不好过。陈艳春说,雨水会随着风从窗户飘进来。她的床上垫着一床棉被,身上盖着两层被子一层毛毯,仍会觉得很冷。

排水不畅的情况仍在。一场大雨过后,积水还滞留在楼下的空地上好几天。苔藓和木耳遍地滋生,散发出难闻的腥味,踩上去如同黏滑的淤泥。好多人因此摔倒,比如环卫工阿姨。她倒在地上后爬不起来,几个业主赶来将她搀上楼。从那天起,她的腰就再弯不下。

说起这些事情,刘萍哭笑不得。2013年,她把自己原本的小房子卖了,深信这个有配套学校的小区,就是自己下半生的归宿。

那一年,昆明楼市极热。陈艳春记得,所有楼盘都在涨,几乎每周一个价格。人们都在说,现在不买房,就再也买不起了。她相信了这句话。“别样幸福城”售楼处当时的场景至今刻在脑海里:真是人挤人。10层、11层这样的优质房源挂出来,人们便拥上去疯抢。她是大清早排队交的钱。

而如今,停滞的工程为这些业主们留下了贷款。这些当年并不宽裕的购房者们,至今要每月要还少则一两千元,多则近万元的房贷。

“能想象一直往无底洞里白白填钱的感觉吗?”刘萍告诉记者。有家庭也一度向银行断贷,但之后购房者名下的所有银行卡都遭到冻结,甚至无法收到工资。

30多岁的业主陈晓莉(化名)说,7年前交下首付的那一瞬,真的很开心。她一直租住在附近的城中村,每天上班路过这些高层公寓,梦想着有朝一日会有一盏灯是为下班的她而亮,“才算成为城市的主人。”

可现在,等待她的只有未完工的楼盘。一天傍晚,陈晓莉站在窗边,看着楼下的孩子们扛起大人们整修小区的锄头,在沙堆里刨着玩,突然掉下了眼泪。“同样花了几十万上百万元,为什么人家的孩子有花园,有健身器械,我们的孩子从小就在这挥锄头。”

一位业主曾领着外孙女来到这片烂尾的小区。小姑娘打量完四周,问她:这些房子这么破,里面住的是坏人吗?

她大哭起来。

陈艳春最近将年幼的孩子送进了全托班。她要兼顾的事情太多。之前某个雨天,她带着一位记者爬到顶层看看情况。随手抓了下墙壁,水泥却像砂土一样,轻易碎在她手心里。周遭裸露在外的钢筋也开始变色——都是风化的痕迹。

她突然意识到,或许再拖延几年,这个楼盘连复工的机会都没了。她牢记着抓碎水泥时的手感,“那是在抓我的心头肉,抓我的血汗!”

3

刘萍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最近入住烂尾楼的家庭越来越多。到9月,伴随一批业主房租到期,加之部分孩子将就读附近的学校,住户应该还会增加。

6月15日,管辖“别样幸福城”的官渡区关上街道办召集了业主代表和开发商,研究这一烂尾楼盘的筹款自救事宜。会后,一封意见征集信被发给业主们。刘萍当时写道:事到如今同意自救,实属万般无奈之举……

但一个多月过去,大家再未得到新进展的消息。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就此事咨询了官渡区住建局,对方表示关上街道办牵头处理该事件。该局不是第一牵头部门,不掌握情况;关上街道办称将安排负责人回电中青报·中青网记者,但至发稿时并未给予回复;佳达利地产相关负责人则表示,该公司正与施工方就相关烂尾地块产生的经济纠纷进行司法程序,庭审期间不宜对外发声。

烂尾楼里的生活还一直继续。随着入住的家庭逐渐增多,陈艳春主动提出,将门口的几间工棚改为集体厨房,为大家做饭吃。这样可以省钱,每人每天只需花上几元。

她将工作改到了夜班,每天睡四五个小时,剩余半天忙活几十口人的两顿正餐。米饭每顿要蒸2到3大桶,5升油只够吃3天,腌一次泡菜要用好几斤白酒。

最近,男人们用废弃的砖块在小区积水的空地上垒出了几条小路。大家还一起掏干、清洗了那个有着七八年历史的旱厕。一位退休老教师用毛笔和红纸标清了大小号的坑位。

这个小区的众人正陷入种种纠结与迷茫。他们的财务状况捉襟见肘;有着在烂尾楼长住的准备,内心却无疑更盼望楼盘复工。

她说,自己从事旅游业,还是期盼着经济复苏,现在要去找工作了。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程盟超文并摄 来源:中国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