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2014年度普利茲克獎得主阪茂

亚太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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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太日報記者楊汀發自京都)4月中旬的京都櫻花剛謝,春和景明。從坐落瓜生山的京都造型藝術大學紙管工房的透明大門,可以望見遠處的東山和北山。這座圓拱形的紙管建築由2014年度普利茲克獎得主阪茂帶領他的學生搭建,采取不用重機和部分寸法的安全簡單的施工方法,作爲授課及灾害支援研究和實驗之用。

2014年的建築學界諾貝爾獎——普利茲克獎被授予這位世界上唯一的紙建築家,以表彰其在建築材料和結構方面的創新,以及“用創造性和高品質設計來應對破壞性自然灾害所造成的極端狀况等人道主義挑戰的獨特方式。

阪茂在京都造型藝術大學接受記者專訪,介紹中國第一座紙管幼兒園(蘆山)。記者楊汀攝

從2011年獲得普獎的妹島和世到2013年獲獎的伊東豐雄, 日本當代建築審美表現出的反傳統,反結構,反體量的趨勢似乎頗受世界建築界青睞。 不過,如《紐約時報》的評價,阪茂表現出來的甚至是一種 “反建築的態度 ——以往建築是指用鋼筋、混凝土這樣的材料建造的永久性的建築物,他却是以用紙管和塑料啤酒箱等不耐用的材料建造臨時住所而聞名,幷在各種場合强調對爲特權階層打造彰顯權力和金錢的建築的反感。

對于被授予普獎,他也謙虛地表示,他爲獲獎感到榮幸,不是因爲普利茲克獎將提高他的聲望,而是因爲它肯定了他的作品對人道主義的關注。“我正在努力理解這個鼓勵的意義,他說,“它不是對我的成就的嘉獎。我還沒有取得很大的成就。

在京都造型藝術大學的紙管工房,記者旁聽了阪茂獲普獎後的首堂課,也是日本新學年的第一講,幷對他進行了專訪。除作爲材料和結構先驅、人道主義建築家之外,阪茂的師者之魂也令記者印象深刻。日本的知名建築家,多數在從事建築實務的同時在大學任教,熱衷于培養下一代建築家,這大概也是日本在36届普獎中代有傳人,6次折桂的原因。

阪茂在京都造型藝術大學紙管工房授課。記者楊汀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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賑灾建築家**

問: 聽說您剛去四川蘆山確認了中國第一座紙管幼兒園的最後細節,這是您在獲得普利茲克獎後的第一件作品。整個過程順利嗎?請您說說印象深刻的事。

答: 是的,終于完成了,看到孩子們坐在裏面的笑容很高興。建造過程中有修復,柱子和頂棚之間有空隙,雖然做了防水,但如果水滲進裏面肯定不行,不過很容易就修好了。我給參與項目的當地的大學生,志願者和我的日本學生頒發了紀念證書。這是我在中國的第二座紙建築,成都的小學仍在使用中,3棟9間教室,本來是臨時建築,但大家都很喜歡,所以還在用。四川的工廠工藝很好,紙管質量很不錯。之前我們在新西蘭建紙教堂,當地工廠做的紙管在構造上很弱,只好加入木材料增强,但中國的紙管質量很好,構造上很强。

問: 一般建築家都是在灾區一切穩定,開始重建時擔當工作,但您却在灾難發生後很快就進入當地,如神戶、土耳其、中國四川、海地、菲律賓等,幫助修建避難所、臨時住宅、公共設施等。您在爲灾區設計和建造建築時,最重視什麽?會如何操作?

答: 首先我會親自去灾區現場,瞭解當地的自然環境,可以獲得的建築材料,以及必須尊重的當地的生活習慣,文化和宗教信仰等。在操作時,我會儘量運用容易獲得的,當地的材料和當地的人才。一是因爲當地的材料更能抵禦當地的環境,在外觀上也和當地景觀相協調;二是因爲這樣更能確保賑灾資金用在當地,建築需要修補時也能由當地人自己完成。比如菲律賓颱風灾害後建臨時住宅,框架全用紙管,地基用裝上砂子的啤酒箱子,這兩樣都是哪兒都有,最容易獲得的材料,同時因爲是臨時建築,所以能够循環使用,造價低廉的素材最經濟;墻壁就采用當地多産的竹子等,光也能透進去,非常漂亮;屋頂用藍色的塑料布上鋪棕櫚葉編織物,當地很熱,棕櫚的隔熱性很强,這些都是適合當地的素材。

紙建築的優勢和推廣難點

問: 您的大部分作品都帶有實驗性色彩,在結構方面的創新以及對非傳統材料的使用可以說是“阪茂建築的最大特徵。比如紙管(用紙,纖維,塑料薄膜等做芯的紙筒,易于進行抗熱防水等加工,長短粗細也能自由變化,阪茂首創使用紙管做建築材料),您是如何想到用它做建材的? 是什麽樣的設計理念讓您堅持使用這些材料?

答: 1986年,創立我的事務所後接到的第一件工作不是造房子而是布置一個臨時的展覽會場,當時我想效仿芬蘭的阿爾瓦爾·阿爾托的建築,做一個木結構的空間,但又覺得展覽結束後就把木頭扔掉太可惜,就想找能够替代木頭的東西,事務所地上掉的透寫紙(Tracing pape)芯,那是我第一次發現紙管這種素材的潜力,後來就常常用它來做結構。

我的建築理念,或者說核心考量就是要因地制宜,物盡其用。 就像前面所說,儘量運用容易獲得的,當地的材料和當地的人才。紙管最大的優勢就是材料在哪里都很容易獲得,造價低,而且是工業製品,容易控制質量,自然材料比如竹子在構造上强度上都不好控制。在其他建材開發和機構設計上也是一樣。比如我在中國的第一件作品,長城脚下的公社中的“傢具屋,傢具也充當建築結構,省去了柱子,墻壁等,還節省了工時和造價。

問: 自您首創紙管建築至今20年,您仍是唯一的紙建築家,您覺得爲什麽比較難推廣?紙管是否已形成工業化的加工體系?您怎麽看待紙建築的未來?

答: 通過實踐,測試證明紙管建築的安全性,以及批量生産紙管都不是難事, 推廣紙建築的難點首先是打破人們先入爲主的觀念和疑慮。 在德國世博會的時候,日本館全部用紙造,性能等都在當地的大學重新做過測試,但德國的政府人士還是覺得沒有先例,所以不願意,最後還是用別的材料加固了,才同意。第二是獲得許可很難,手續繁雜。第三是紙管是很便宜的東西,紙建築在建材,耗能上都太不花錢,所以建築師和企業不願意做。

問: 您在多個場合公開說,建築家沒有在設計臨時住所是因爲太過忙于爲特權階層做設計。

答: 我說過,我不是反對建造永久性建築,只是覺得我們可以爲公衆做得更多。建築家其實是個很容易賺錢的行當,不像醫生,律師等,都是別人發生問題時來幫忙,而建築家是在人們蓋房子這一幸福的時刻參與進來,沒有比這更好的生意了。政治權力,財力本來是看不見的,建築家爲之建造宏偉龐大的房子,也就是讓那些看不見的力量變成看得見的力量,歷史上和今天都是這樣。我覺得這是很寂寞的事,因此想利用自己的經驗爲一般人,尤其是遭受苦難的人工作。

問: 是什麽在您遇到困難時支撑您?您小時候沒有發生一些特別的事才會讓您有了這份執著的初衷?

答:我小時候是個普通的運動少年,對橄欖球著迷,中學入選了東京隊,夢想是成爲日本代表隊選手,但在高二全國賽時落選,只好放弃。但橄欖球鍛煉的忍耐力,意志和行動力對我一直很有用。

接觸建築,最早是小學時家裏房子改建,看到木工們精湛的技術,對木工有些憧憬,真正知道建築家這個職業時在中學,暑假作業時設計和製作自己房子的模型,我的作業得到老師嘉獎,我開始想自己是不是適合幹這行。高二時橄欖球全國賽落選,讓我覺得只有當建築家了(笑)。但因爲那時基本一有時間就打橄欖球,高考準備不够,所以沒考上東京藝術大學。這讓我學會了一件事,就是自己是一個給我寬鬆環境就無法把握自己的人。于是决定要給自己嚴酷的環境,就報考了比哈佛還難考的庫柏聯盟學院(庫伯高等科學藝術聯合 學院 )。後來我如果遇到難以抉擇的事情,也都會選更困難,更嚴酷的一方,這樣比較適合我。

“不成爲一流之`卵`就不要畢業

問: 您在大學裏主要教授什麽內容?最重視培養學生的什麽能力?

答: 在這裏教授非常基礎的內容,跟棒球教練一樣,教授投,擊打這樣的基礎。 日本的建築教育講究品味( sense),但品味其實是教不會的,我希望讓學生掌握基礎能力,構建理論的能力,還有發表(presentation)能力 ,在我的討論課,從一年級學生開始就要做發表,幷且不能拿著稿子照讀。能用有邏輯的表述說明自己想幹的事,這非常重要,邏輯鍛煉本身對建築家也很重要。尤其是東方人不擅長作發表,因爲崇尚默契,好像大家都互相瞭解了,所以不用怎麽說,而西方人在做研究時就會徹底討論,以徹底瞭解對方的想法。

問: 您常常帶領學生參加灾區支援活動。

答: 是的,東日本大地震灾後重建,菲律賓的薄荷島建臨時教堂,包括蘆山的幼兒園,都有我的日本學生和當地的大學生共同參與。我希望他們通過這種體驗感受建築家承擔的社會責任,從中找到自己的目標。現在的學生常常因爲困難而猶豫,但灾區很艱苦,根本沒有這樣的時間,只有下手幹,這樣他們會收穫很多。

問: 您認爲有什麽習慣或者細節是造就您今天成功的關鍵?

答: 建築師需要不斷訓練積累,必須養成每天學習和進行設計的習慣。我希望我的學生能够勤奮地多學,哪怕是多問父母要幾年生活費也要儘量多念書,學好, 成不了一流的建築師,也要成爲一流建築師之`卵`(未孵出),要不然就不要畢業。 作爲二流畢業,就只能在二流的位置上工作,很難再上層次。我自己就是28歲才大學畢業。大學期間我轉遍世界看建築,漸漸在自己心裏形成了很明確的“建築價值觀的觀念,什麽是好的建築,什麽是不好的,喜歡什麽樣的建築,不喜歡什麽樣的建築,這種價值觀不是由一時的體驗和喜好决定,而是經過長時間沉澱下來的。

問: 那麽在您的眼裏,什麽是好的建築,什麽是您喜歡的建築?有沒有對您影響很大的建築家?

答:好的建築當然是功能和美感的統一,沒有理念(concenpt)的建築也不是好建築。 第一座讓我感動的建築是丹下健三設計的國立代代木競技場,讓我堅定了當建築家的想法。喜歡的建築家比如芬蘭的阿爾瓦爾·阿爾托,德國的路德維希·密斯·凡德羅等,對我影響大的建築家是做德國世博會時一起工作的德國建築家弗雷·奧托(Frei Otto),他是天才建築家,他那種在結構上和材料上都不用複雜技術或者高科技,而是用自然就有的材料,發揮利用其本身優勢的思考方式給我很大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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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以日本和東方爲賣點**

問: 您受到東方傳統建築,日本傳統建築風格的影響嗎?

答: 在審美意識上有潜移默化的影響,但在建築風格上沒有直接影響,因爲我沒有在日本學習建築。間接的影響比如在南加州建築學院學習五六十年代活躍的建築家,他們受日本建築的影響很深,比如使用一些輕捷的材料,將室內空間與室外空間相連等等。我通過這些建築家的學習受到日本的影響,重視內部空間與外部空間的連續性,比如在“幕墻屋中,內部與外部之間隔著帳篷狀的可移動窗簾,即可輕鬆聯繫又可有私密性;東京的尼古拉斯•海耶克中心的前後外墻設計成完全可以打開的玻璃百葉窗等等。不過我沒有刻意要建造日本式的東西或者模仿日本的樣式。

問: 您如何看待京都的,中國的古建築傳統?

答: 層次已經差別太大,不可能成爲借鑒,參考的對象,在海外如果做很東方傳統的,很日本式的東西會很吃香,但我不想把“日本和“東方用在這種“戰略式的東西上。(感謝阪茂建築設計所 、京都造型艺术大学对采访提供的帮助)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