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中国做电影》:不只是中国电影的“工匠精神”

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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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拟音、特效、美术、配音,这些相较于演员表演来说更不被注意的环节,却实实在在是成就一部电影视听语言的砖瓦。由时光网出品的五集电影人物纪实节目《我在中国拍电影》,将镜头聚焦在中国电影的这些幕后工种上。起初会以为,在这组片子里能了解和体味的是中国电影行业的“工匠精神”,毕竟大多数时候,我们将技术上的从业者理解为是某个“工种”,相比导演、编剧和演员,似乎艺术创作的属性并没有那么强。而一集集看下来,会发现每个“工种”都是一门艺术,每个人的小天地背后,都有无限大的世界。

五集短片更新结束,豆瓣评分8.2,许多评论的抱怨都是“太短了”“不够看”“不够深入”。它展开了现实通往电影梦境的不同分支,通过创作者的讲述和对电影观众来说耳熟能详的镜头,生动详实地告诉每一个看电影的人,所谓的“视听语言”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语汇。

曹郁、赵楠、叶锦添……这些人在业内赫赫有名的“领军人物”作为讲述人,讲述他们所经历和参与的电影时代。他们都是各自领域的佼佼者,各有光环和各自先进的理念。但这部纪录片更有意思的打开方式,是它也许会为观看者打开一重新的观看路径的方式,片中那些经过“技术拆解”的单一镜头,不再是宏大叙事篇章中惊鸿一瞥的浮光掠影——也许在观看电影的过程中,许多精工细作而潜藏的深意与巧思,难免淹没于对剧情和演员表演的关注之下,而如今重新从摄影指导、声音指导、美术指导们的角度来拆解一番,竟然觉得好些电影都白看了,甚至有了为一种颜色、一场雨或者几身衣服的样式去重看电影的冲动。

私以为五集中最有“干货”的,是第一集曹郁讲摄影的部分。这个大众印象中“姚晨的第二任老公”,是眼下中国最热的摄影指导。从学生时代看《末代皇帝》中感受到摄影机“在飞”开始对电影摄影师产生兴趣,到《可可西里》让他第一次走上领奖台还闹出笑话,之后从《南京!南京!》《妖猫传》《八佰》的场面技术一路升级,曹郁说自己对他的职业,充满了“职业自豪感”。

如果仅仅是一个成功摄影指导的成名史,或空泛的艺术理念分享会,这个纪录片可能会像大多的名人访谈一样显得泛善可陈,而这一集中曹郁现身说法地详述他创作生涯中印象深刻的镜头,细致到一道光的时刻、一粒尘埃的角度。从镜头中光源的技术构成,到色彩搭配的灵感来源;从运动轨迹的节奏选择,到画面背后的寓意象征,好像一堂视听语言的大师课,理论结合实践,把电影造梦的秘密给泄漏了。

比如《妖猫传》中杨贵妃的“百媚生”,曹郁用几十支蜡烛围绕放在演员的周身,LED灯带往演员脸上打出现代感的光泽,然后还找了一种叫作特图利的小光源专门打在演员的眼睛上,加上现场布景的灯笼光,四层光源造出的层次依然不能满足想象中杨玉环艳压群芳的惊鸿一瞥,于是曹郁又接上电子调光台,用极为细致的明暗变化在让人物的容光真正在电影中“焕发”开来,才成就了杨玉环惊艳的出场。

而《南京!南京!》中明暗对比强烈的单一光源是赋予人物力量感的武器,依据心中旋律敲定的手持摄影机节奏直接决定了演员行进步速,摄影师把肩扛摄影比喻为“演奏乐器”;白天外景也用精心的布光唱出温柔挽歌,让尸体的洁白昭示战争中圣洁而无辜的亡人;在人群中高高举起的手,迎着就等而至的一缕阳光,如同航行的帆船驶向希望……

一部电影是怎样打动观众的,除了编剧的故事和演员的表情,潜移默化的影响是如何发生的?除了音乐和台词之外,摄影机如何达成它的抒情?这样的解构足以重新唤起观影的冲动,看艺术电影的乐趣和门道,不也就在这里么?

之后曹郁津津乐道开始从艺术史讲起,他如何汲取其中对光、色彩、构图的等元素的养分。这个摄影师带着画册去见导演,拍摄实践中打通了伦勃朗、毕加索、蒙克等艺术大家和电影摄影之间艺术通道。

比如蒙克的画中蓝颜色给他很大启发,《妖猫传》里边用了大量蓝绿颜色便是得益于此。

蒙克《病孩》

《妖猫传》剧照

更惊喜的是,备受惦记曹大师新作的《八佰》也在这集小片里有了些许“剧透”,曹郁透露《八佰》在质感和色彩选择上,是从毕加索的绘画得到的灵感,毕加索蓝色时期画作上蓝和黄产生的透明感,让他觉得《八佰》可以做成一首“诗”。“用特别柔和的画面,来反衬剧作上的残酷。”

毕加索《两个男人》

《八佰》剧照,黄蓝色调的油画质感

视觉语言除了摄影,另一个重要的掌控部门是美术。

叶锦添在中国电影的美术行当里是当之无愧的大师,而美术同样是看电影不可忽视的门道。《卧虎藏龙》有无数解读,从人物服装的颜色揭示人物关系的角度是不是出乎意料?《赤壁》的世界烽烟四起,宏大的殿宇置景和小乔的一件华服都花费上一年半载的光阴。《夜宴》的拍摄万事俱备,冯小刚会为叶锦添一句话叫停全组工作等他去熨平一块绸布。

“美术的隐晦的劳动者,是电影的另一个导演,因为电影的视觉语言是我们在掌控。”

几乎合作过华语电影圈所有大腕的叶锦添,也跟我们戳穿了一个电影的秘密,观众以为是演员成就了人物,其实不全是,很多时候是演员的造型和所处的情境成就了人物,进而成就了演员。

还有一部分眼见并不为实的世界,左右了我们对一部电影的观感,那就是特效。

如今的中国电影特效什么样?经过《流浪地球》锤炼洗礼的团队,现在可以挺直了腰杆为中国的电影后期工业说上话。而“五毛特效”依然是几位当集讲述者不约而同提及的自嘲。

对于特效的偏见,在这一集的一开始就被提出来,“不就是玩电脑嘛,又没设么成本?凭什么那么贵?”而事实上,一个特效公司光一个月的电费就是好几万,每一台电脑都在烧钱。

丁燕来,《流浪地球》特效总监

特效从最早修穿帮画面、擦威压痕迹的“边缘部门”,到如今支撑中国电影工业的重要环节,经历的发展实践远远短于好莱坞,虽然还有差距,但在一部分的技术上已经能够“迎头赶上”。这不仅是熟悉运用某个软件的问题,它是一个从物理基础知识,到对电影艺术本质理解全面贯通的综合工作,同时它又极致精细。

丁燕来例举《流浪地球》的拍摄现场,风雪击打到人身上反弹起来的那一点细节,直接决定了后期加的风雪是不是真实。“如果我们所有的风雪跟人都没有交互,后期加再真实的雪,观众也会觉得它假。”

《流浪地球》的风雪

而《一步之遥》的北平,特效团队为了彭于晏和周韵搭出供他们飞的檐和走的壁,总共收集了大约12000多张老照片,做了6000多栋老北京四合院,并且在电影里栽了12000多棵树。老北京哪个方向的城楼高多少米,是姜文的日常考题。

“ 《邪不压正》里巧红张开双手走在牌楼顶上那场戏,如果大家仔细看的话,那一个360度的旋转就把整个北京给拍全了。我们在特效制作时不是只做了东四十条,干面胡同那一块,而是涉及到整个北京城。包括整个故宫的模型我们都做了。”

老实说,笔者看电影的时候,真的以为许多屋顶戏是搭景实拍的。而这种误解,对于做特效的幕后人员来说,“是最大的肯定”。

这是中国电影的工匠精神,这精神里,有理想主义,又憋着一口气的不撞南墙不回头,也有对未来的担忧和面对现实的无奈。

视听语言的另一端是声音。这里可能有更意想不到的角度,为观众拆解电影这个造梦机器的秘密。

你的感官是如何被调动的?一个镜头里其实包含众多信息,而大脑接受的众多信息经过选择,声音起了很大的引导作用。

当你被《催眠大师》悬念迭起的剧情绕得团团转而直呼烧脑的时候,可曾注意到被放大的一切音效造就了全新的声音风格?而《影》的阴沉与压抑除了黑白色彩和演员的“自虐式”出镜外,你是否忽略了全片贯穿始终、千变万化的雨声?

拟音是个细致活儿,一个捅人的动作,需要模拟出兵器和铠甲摩擦、刺穿的声音,扎入人肉的声音,血液喷溅流出的声音……面对无声的画面,声音工作者要通过自己的想象将其中的细节分解、放大。刀子捅进不同部位,因为脏器和血液回流的角度不同,声音也不尽相同,一方面要提炼感官刺激,一方面还要尊重生理基础。

“很多人以为音效就是下载素材包,其实完全不是这样。”在金马奖颁奖礼上为自己正名,说出“女孩子也可以成为优秀录音师”的赵楠,为自己的职业鸣不平。尽管素材包真的很重要,比如做《影》的时候,她买遍了全世界所有关于雨的素材,成千上万条的听,而只要下雨,她也会带着设备去不同的场景把雨录下来,以应对电影中不同的场景和情绪。

被反复强调的是这个职业的孤独,没有片场一呼百应的热闹,声音工作者的工作大多独立,且需要绝对的安静和平心静气的耐心。

赵楠的耳朵敏锐到,能听出邻居家开着水的锅里,“煮的是面条还是饺子”,但她下班回家看剧放松的时候,得选择静音。这样的幕后工作者生活状态,可能也是日常关注电影的时候很难关注到的面相。

而人声的创作,要交给配音演员。这同样是藏身电影幕后的一群人,不过如今得益于此二次元文化以及一些配音类综艺的不断出圈,阿杰这样的配音演员也有更多机会走到幕前。

配音里也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细节,比如即便是同一个人说话,不同的景别镜头切换,配音的人也要调整相应的音量以配合镜头镜头语言所传达的情绪。

想象一下,工藤新一、怪盗基德、叶修以及《十冷》里的吐槽役,其实是同一个人,是不是还挺有趣。而阿杰在访谈中惟妙惟肖模仿起配音大师童自荣的时候,也让人多少感怀上译厂虽辉煌不再,配音事业到底也还是有它自己的新生。

2005年的阿杰(右)与偶像童自荣合影

《我在中国做电影》,“在中国”是个重要的地点状语。在中国意味着面对行业飞速的发展,身在其中乘风破浪,甘苦自知。曹郁谈及《八佰》,语气中有无奈和不甘,赵楠说起声音制作,也不免抱怨“干电影像催命一样,戏还没拍先说什么时候上映。像《罗马》那样四个月混音,根本不可能”。丁燕来明白,《流浪地球》虽是中国电影工业前进的一大步,但很有可能难以复制,因为“总靠情怀”为爱发电,是难以持久的。而叶锦添明白看到前些年随着项目大量井喷,许多不专业的人坐到了应该更专业的位子上。阿杰则吐槽,从来都是当天到了现场才知道自己要配什么,引进片留给配音的时间非常紧张,基本上都是一天就要求配完。

叶锦添将当下称为一个“迷失的时代”,“很多人在想电影怎么卖票,怎么生存,怎么吸引更多人来看”。很少人在想,“电影还能做什么?”

但恰恰是片子里一个个现身说法的“骚操作”回答了这个问题,电影的世界很大,能做的还很多。诚如阿杰在叙述自己为一句话反复配上四五十遍的经历时说的,“因为这是电影”,而“电影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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