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西| 反恐,一場打不贏的戰爭?

亞太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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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6月29日,在突尼斯蘇塞的“皇家馬爾哈巴”酒店沙灘,突尼斯內政部長納吉姆·葛哈薩利(前排左三)、法國內政部長貝爾納·卡澤納夫(前排左一)、英國內政大臣特雷莎·梅(前排左四)和德國內政部長托馬斯·德邁齊埃(前排左二)弔唁在襲擊事件中遇難的遊客。新華社發 阿代爾攝。

文| 亞太日報特約記者張寧

2015年6月26日發生在法國、科威特、突尼斯三國的連環恐怖襲擊事件,已造成近百人死亡。內中極端的場景是:襲擊者在法國斬首受害者後,把人頭掛在工廠柵欄上。

我並不太關心“伊斯蘭國”聲稱對此事負責--有人擅長把惡行記在自己名下,借此擴大影響力,事情真偽尚有待情報部門去甄別。閃現在我腦海的,倒是伊拉克前總理(現任副總統)努里·馬利基曾對我說過的一句話:“當人人不再恐懼,反恐才可能取得成效。”在目下這個充滿戾氣的世界,無畏無懼絕非易事,難道說,反恐是一場打不贏的戰爭?

那個地方,恐襲伴隨著日常生活

2011年7月16日,現已出名的“伊斯蘭國”只被稱作“基地”組織伊拉克分支。那天,在佈滿水泥防彈牆和持槍軍警的伊拉克首都巴格達國際區(俗稱綠區),我就如何促進中國和伊拉克經貿問題,專訪馬利基。第二天,他就要啟程訪華。

那天的採訪,反恐問題不是主題。採訪將結束時,馬利基在泛泛而論伊拉克安全形勢後,突然冒出前面提到的那句關於人的恐懼和恐怖主義關係的話,令我印象深刻。

伊拉克前總理(現任副總統)努里·馬利基。 資料照片。

我再次見到馬利基是2012年1月6日在巴格達舉行的慶祝伊拉克建軍91周年閱兵式上。那天,馬利基在觀禮台發表講話,突然距離大約兩百米處落下5枚火箭彈。

近在咫尺的我,看見馬利基在爆炸聲中挺直身板繼續發言,面不改色,也沒有任何位移。那個瞬間,關於他施政、為人方面的種種詬病已不在我腦海,我眼裡看到的只是一個經歷了20多年動盪與危險而處變不驚的男人形象。而他那句有關恐怖主義的話,使我有了更深刻的共鳴。

勇氣並非當權者專利。我在巴基斯坦、阿富汗和伊拉克工作、生活多年,總是目睹普通人在戰火中堅持正常生活,眾多採訪對象的堅強和勇氣也教育了我。

巴控喀什米爾地區奧特穆卡村中,一名5歲男孩向記者展示腹部長達半尺的彈片留疤。 亞太日報特約記者張寧攝。

印象最深的是2004年1月4日在巴控喀什米爾地區奧特穆卡村見到的一名5歲男孩。他笑著撩起衣襟,向我展示腹部長達半尺的彈片留疤。在他生活的村莊,有百分之十的村民在炮火中失去了生命。房子炸塌了,就在廢墟上重建,再炸塌,就再重建,只要生命還沒有終止。

一名村民告訴我:“忍受恐懼是我們的生活方式,理由很簡單,我們無處可去。”

“你不是聖戰者”

無處可去的不僅是奧特穆卡村人。面對反恐越反越恐的現實,指責西方,指責美國,指責其他一些不負責任的政權和權力機構,是安全的論戰,不會輸,也沒有錯,而那些批評也都確有道理。

然而,人們或許不得不接受這樣一個現實:恐怖活動如同普通刑事犯罪一樣,將成為伴隨人們日常生活的社會現象,而我們在與之不斷抗衡和鬥爭的同時,還要繼續樂觀地生活,理性地看待我們身處的世界。

巴勒斯坦伊斯蘭聖戰組織(傑哈德)成員。新華社發 哈立德·奧馬爾攝。

一直存在兩種平行的價值觀:一方稱對手為“匪”,另一方自豪地說是在“革命”;一方指殺人者為“恐怖分子”,另一方卻稱在從事反異教的“聖戰”。雙方均堅信自己的道義立場。在實力不對等的前提下,一方將自己的行動命名為“戰爭”,將對方的殺人行動命名為“恐怖活動”,在人類歷史上,這絕不鮮見。實際上,兩者皆為殺戮,皆在內心深處視自己為“聖戰者”。

戰爭絕不是解決問題的最佳選項,暴力披上意識形態和宗教文化的外衣後猶為可怕。中情局對付恐襲嫌疑人的一招是反復告訴你:你只是一個小偷、殺人犯,你不是什麼“聖戰者”。受審者或許會在內心不出聲地回應:“你也不是正義的代表。”

淡化暴力行為的政治和意識形態色彩,把恐襲嫌疑人同殺人、搶劫、強姦這類刑事犯罪活動列在一起,按刑事條款治罪,讓那些殺人者去掉“崇高”幻覺,或許也是一個選擇。

這個時代未必更恐怖

似乎達成了一種共識:消除異質文化間的衝突,縮小社會階層間的經濟不平等,這是剷除恐怖主義滋生土壤的根本途徑。然而,知易行難,這也恐怕是無法由一兩代人實現的目標。

埃及總統塞西年初在慶祝先知穆罕默德生日時發表演講,呼籲伊斯蘭教改革,以此應對極端主義。這睿智的呼聲,惜乎並未得到足夠傳播與回應。可見,距離共識,依然遙遠。

一些迫不得已的務實措施反倒略有效果。最近幾年,在阿富汗和伊拉克,軍警開始限制新聞媒體對恐怖活動的報導,常常禁止在爆炸現場拍攝視頻或圖片。這樣做的考慮是,恐怖分子欲借助媒體曝光,渲染“戰果”,而媒體減少對此類活動的報導,將有助於打擊恐怖分子的囂張氣焰,也可以說是一種心理攻勢。

2015年6月26日,法國東部發生襲擊事件一死多傷,安全人員封鎖通往工廠的道路。新華社記者陳曉偉攝。

媒體往往為報導受限而苦惱,然而,若能以某種“受限制”的形式為打擊恐怖主義發揮點作用,或許,這種苦惱也算值得。

當今這個時代,未必比過去更為恐怖。1947年至1950年代初,在印巴分治的關鍵時間節點,估計有超過100萬人死於宗教仇殺與其他暴力活動;1970年代,“紅色高棉”在短短3年多的執政中,就導致數以百萬計人口因饑荒、迫害和屠殺而死亡。

數十年前,在“埃塔”、“愛爾蘭共和軍”都沒有退出歷史舞台時,這世界並非沒有恐怖,只是當時的信息技術尚未發達到目前的程度。因此,減少對恐怖和暴力活動的報導與傳播,或許也是在某種程度上減少恐怖和暴力本身的一種選擇。

消除這個世界的恐怖陰雲,需要每個人的力量。政府需要修正“以暴制暴”的熱戰思維,因為打贏一場戰爭、推翻一個政權、消滅一名首領,不可能戰勝恐怖主義;媒體應當發出更理性的聲音,不做恐怖分子的宣傳機器;民眾要保護好自己,更加理性地對待身處的環境,為減少這個世界日益上升的喧囂與戾氣貢獻一份力量。這些,或許都能幫助我們更好地面對恐怖。

儘管,反恐的道路依然漫長,但這並不是世界不可以變得更加美好的理由。

作者簡介:

張寧說,15年的記者生涯,似乎在不斷演繹一路向西的橋段,仍只是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初級實踐。

2002年至2014年,張寧在10餘年間,五度轉場,先後在巴基斯坦、澳門、阿富汗、伊拉克和香港駐站。儘管從業經驗豐富,遺憾一直未能“沖出亞洲”。

在巴基斯坦、阿富汗和伊拉克這三個堪稱危險國度的摸爬滾打,令他的肌肉變硬,心腸變軟,略悟生命脆弱而寶貴的意義。

2004年東南亞海嘯、2011年美國撤軍伊拉克、2015年尼泊爾地震……這些重大新聞事件發生時,張寧都在現場,見證歷史。可以說,更多時候他的記者生涯與爆炸、槍擊和災難相伴,與此同時,他也試圖找尋這個世界何以變得如此恐怖和異常的答案。

“我們所處的這個世界仍不安寧,戰亂、恐怖、災難、災害,幾乎無處不在,今有幸借助亞太日報這一新媒體平台,與朋友們分享自己的經驗和體會,幫助朋友們了解己身足跡尚未達到的領域,這是我最大的欣慰。”

張寧說,這些對戰地經歷的回顧,絕無自傲自矜成分,更多地是想和同儕分享內心交織的悲欣,共同為尚在硝煙裡煎熬著的兄弟姐妹祈福。過來人的心從未離去,仍與你們相伴始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