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写】从辍学少年到扑火英雄:西昌森林火灾最小遇难者的陡坠人...

界面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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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方一定要送刘勇最后一程,他比刘勇父母更早赶到西昌。

有关单位人员认为他不是刘勇的亲属,后来赶到的刘勇父母解释,“这是我儿子最好的朋友,比亲兄弟还亲”。最终,他获准陪在刘勇父母身边,参与处理善后事宜。

2020年3月30日,刘勇和其他20名正在驻训的宁南县森林草原防火专业扑火队员一起,连夜驰援西昌火灾。次日凌晨,包括一名向导在内的19人遇难,3人受伤入院。年仅25岁的刘勇是遇难者之一,也是遇难人员中年龄最小的一位。

和很多来自农村的孩子一样,只读到初一就辍学的刘勇曾四处打工,做过kvt吧员、进过工厂、开过餐馆,“折腾”近10年仍觉得自己“一事无成”,最终选择在家乡谋求出路。

刘勇是家中独子,袁方是他最好的朋友。加入扑火队前,刘勇曾寻求袁方的意见,袁方表示支持。在很多人看来,辛苦的扑火工作危险重重又待遇低下,但在当地这却是抢手的“饭碗”。

兄弟已逝。刘勇的最近一条朋友圈停留在3月23日,背景写着两句话:还没有完成自己的梦想,怎能停下前进的脚步。

沉默的伙伴

第一次见面是2008年。袁方的一个朋友从宁南来西昌找他玩,同行的有一个瘦小的男孩。那时袁方20岁,对这个小孩子没太深印象,“不爱说话,瘦小瘦小的。”那年,刘勇刚从初一辍学。

再次见面时,刘勇已在KTV里上班。刘勇很有礼貌,经常叫袁方“哥哥”。袁方的朋友每次到这家KTV,都找刘勇拿酒水,因此他的收入在同事中一直靠前。

KTV的服务员几乎都是宁南小城的青年。他们普遍初中毕业,去外地打工不好找工作,重活儿又干不动,KTV相对轻松和自由的工作环境,成为小县城辍学年轻人的首选。

刘勇个头不高,看上去身材单薄。如果一群人在一起聊天,躲在角落里沉默的那个人准是他。朋友陈忠强形容刘勇“像个小姑娘”,稍有说到让他害羞的话,“脸一下子通红”。

他们也发现,刘勇重情义。“他认定的朋友,就会死心塌地对你好。”“他是那种自己有10块钱,我们都没吃饭,可以全部给你花的人。”朋友陈忠强说。

刘勇的家。摄影:赵孟

刘勇是独子,父母舍不得他出远门,便在KTV干了好几年。

2012年,袁方开了一个休闲吧,刘勇常来玩,经常帮忙打扫卫生。比他长7岁的袁方社会阅历丰富,在县城人脉宽广,“他说跟着我有安全感。”

2014年,袁方的生意遭遇困难,亏了一百多万,还欠下外债。围在身边的朋友都不见了。刘勇找到绝望之中的袁方,说:“我知道帮不上大忙,这里有几千块钱,你先拿过去用吧。”

刘勇还说自己家里有贷款的额度,他可以先去银行贷些钱出来,帮袁方还钱。

袁方没有要刘勇的钱,对刘勇说,“我能输这么多,也能赢回来。”但经此一难,他也看清了许多人和事,认定了刘勇这个兄弟。

后来,袁方离开宁南到外地闯荡,便带着这个小兄弟去西昌、成都、上海等地。袁方说,刘勇非常信任他,说什么他都会去做。

袁方去外地学了厨艺,有一段时间在宁南开了一家火锅店,便叫刘勇到店里工作。“吃喝玩乐有钱赚的时候都叫上他”,袁方说,自己总是担心刘勇被人欺负,“他对人心思太单纯了。”

奔忙十二年

从初中辍学,到最终回到家乡,刘勇在外奔忙十二年。

朋友余崇福记得,刘勇在外打工的时间都不长,“作为独生子,逢年过节他都要回家去。”刘勇盘算着在县城做点生意。

2015年,刘勇和陈忠强花了600多元,在西昌购进了一批金鱼,在县城广场摆摊向小孩子兜售。但刘勇害羞,加上从小住在县城边上,熟人多,拉不下面子,叫卖的任务落在陈忠强身上。

第一次创业只持续了10天,收入刚好保本。两人把钱分掉后,觉得还是打工好。

袁方后来又做了几次生意,还包了一些工程。只要有机会,他都把刘勇带到身边帮忙。袁方身边有些年轻人喜欢耍小聪明,但刘勇一片赤诚,“几十万的现金,他也帮我提过好几回,从来没有动过一分钱”。

他希望带刘勇干出一番事业。2018年,他和刘勇合伙开了一家快餐店,他掌厨,刘勇跑堂、送外卖。刘勇这次信心满满,连续两天在朋友圈发了广告。

但刘勇不善言辞的性格,在做生意时暴露无遗,四个月后,快餐店关门。年底,他发了一条朋友圈:“生容易,活也容易!就是生活不容易。”

2019年初,余崇福把刘勇叫到江苏,跟他在同一家工厂打工。工厂生产光伏产品,每天工作12个小时,如果一个月不休息,可以拿到5000多元。刘勇和余崇福同吃同住。

这年刘勇24岁,还没有女朋友。余崇福听刘勇感叹,“没有学历,没有技能,家里条件也不好,哪有人喜欢?”

陈忠强曾帮刘勇介绍过一个女孩子。他至今还记得那次尴尬的见面:主角刘勇紧张不安,满脸通红。陈忠强救场无果,约会无疾而终。后来每次问到刘勇为何不交女友,他总说“不合适”。

不过,刘勇对小丽说,他曾交了一个女朋友,但对方提出必须在县城买房。刘勇没钱,说自己家就在县城边上,交通便利,能否再等一等。对方说,如果不买房,结婚后就只能和老人挤在一起。这段感情很快就结束了。

2019年夏天,小丽又见到刘勇。刘勇黑了许多,正在工地上班。“辛苦吗?”小丽问。“于其让爸妈那么辛苦,不如我自己去干。”刘勇说。

小丽觉得,“他一下子变成熟了。”

“我没那么伟大”

几年前,袁方给刘勇拿了几万元钱,让他把家里的房子装修一下,“好好找个人结婚,再让父母出点钱开个店,一辈子就这么过了。”

刘勇把两层砖房装饰一番,又添置了一些家电。但他一直没有固定工作,也没女朋友。在外面折腾了许多年,一事无成,父母渐老,刘勇决定留在家乡找机会。

正好遇上当地要招募民兵,组建专业扑火队。这并不是一份固定工作,但在农村却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每年农闲时,民兵训练半个月,有一些误工补贴,成为专业扑火队员后,防火期需要轮换驻训,每个月还有1500元的补贴。

刘勇询问袁方的意见。“训练时间也长,还有补贴,为什么不参加?”袁方说。这也是当地大多数青年的想法,“县城没有什么机会,参加扑火队相当于帮政府做点事,还有钱补贴家用。”余崇福说,如果他有机会也会参加,风险并不是要考虑的首要因素。

这是一份抢手的“工作”,宁南县报名的有200多人,根据年龄和身体条件等因素录用80人,刘勇成为其中之一。

80名扑火队员中,80%的人具有5年以上的扑火经验,年纪都在30岁以上。也有一些像刘勇这样的“90后”,之前都在外打工,在加入扑火队前并无扑火经验。

他们先要进行15天的训练,包括列队、射击、投弹等。训练非常辛苦,刘勇在朋友圈发图片分享新生活,也为自己加油。2019年7月1日,他发了6张训练的图片,配文“有始有终!”

袁方替刘勇考虑了后路。2019年底,他说服刘勇年后去考驾照,“如果消防干不下去,就给我开车。”

2019年12月30日,宁南县森林草原防灭火专业扑火队正式成立。两天后就进入为期半年的防火期,扑火队开始了紧锣密鼓的驻训,即“准军事化”管理的森林扑火驻扎训练。

扑火队实施分班管理,80名队员以10人为一班,被分成8个班。他们平时在家待命,驻训期间两个班待在营房。出事后,刘勇所在的5班仅剩陈科金一名幸存者,一起前往西昌的1班仅剩3人幸存。

“他个子不高,好像不怎么爱说话。”其他班的队员与刘勇接触甚少,提到这个年龄最小的遇难者,这是他们共同的记忆。

刘勇的朋友圈停留在第二轮驻训当天。摄影:赵孟

3月23日,新一轮驻训第一天,1班和5班队员拍了一张合影。刘勇将照片发到朋友圈,还问道:“看得到我坐第几个不?”有人留言,“最白的那一个”,还有人调侃,“最矮的就是你”,有朋友留言:“雇佣军”。这是他最后一次更新朋友圈。

几天后,余崇福给刘勇打电话,想借用他的摩托车。但刘勇压低声音告诉他,“钥匙在身上,训练出不来。”余崇福问他训练什么,刘勇说是森林扑火的培训。余崇福有些担心,“现在到处都在着火,家里就你一个独生儿子,你去图个啥?”刘勇回他,驻训有补贴,“家里就我一个,我没那么伟大。”

3月31日,朋友们在网上看到西昌火灾遇难扑火队员的名单,都无法相信刘勇离开的事实。

余崇福一开始以为是重名,立刻借车去刘勇家。

不是重名。他怔在那里半晌,无法动弹又困惑不已:“才训练了这几天,为什么要派他上场?”

(文中袁方、余崇福、陈忠强、小萍、小丽和小蓉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