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山本耀司是如何從一個“做衣服”的人變成“觀世音菩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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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著山本耀司去拜五爺的人

6月的北京,天氣熱到讓人在屋外像融化了的雪糕,但在三百多公裏以外的山西五台山,仍能感覺到一絲清涼,甚至清晨時,還略微有些寒意——來自廣州的Tony把自己緊緊裹在被子裏,他沒想到逃離了南粵的濕熱、經過了北京的炙曬,竟然最後會在五台山受凍。

“陪我去五台山拜一拜嘛,聽說五爺廟很靈驗的,我普通話這麽爛,不要自己到了被人家騙。”Tony半個月前在微信上問我。他說最近自己的運氣不大好,經過香港的一位命理師傅指點,要去五台山拜文殊菩薩,而且特別指出,五爺廟是一定要去的。

雖然五台山景區整頓後,天價上香的現象得到了一定控制,但素來香火旺盛的五爺廟還是人聲鼎沸。清晨五點,前來膜拜的信徒們便排起了大隊,隊伍裏不乏捧著猶如火箭炮式高香的善男信女:“師傅,阿彌陀佛,您有微信嗎,我轉給您,廣結良緣,我想給五爺搭個戲台……”傳說,五爺是文殊菩薩的化身,有求必應,導致這裏較五台山其他廟宇的香火更旺;也有傳說五爺是龍王,曾給康熙皇帝托夢,進而有了這五爺廟,五爺懲惡揚善救苦救難,但嗜好聽戲,所以自古以來,向五爺還願的方式,就是搭台請戲班唱戲。

“在廣東、潮汕,也有唱戲的習慣,不過那個是給大仙啦、精怪啦看的,也有人說是給清風看的,就是鬼啦!台上有人唱戲,但台下沒人的……”Tony神神秘秘地和我說。“入來啦入來啦(進去了)。”我用蹩腳的廣東話回他,Tony的笑證明我講的很差。

五爺廟並不大,但無奈信徒過多,我和Tony不一會兒就被人群衝分了。莊嚴但昏暗的佛燈下,能媲美春運火車站人潮的紅塵男女三拜九叩,嘴裏念叨著自己向五爺許下的心願。看來五爺在天上,也要全年無休24小時營業才能應付得了這陣仗。

“阿標啊,阿標。”盡管我強調了很多次我不再叫“Bill”這個英文名了,Tony還是記不住,“阿標”正是廣東人對Bill的叫法。

“裏面有個師傅說我很有佛緣啦,還給我看了他的皈依證,我拿了1000塊給他。”Tony興奮地告訴我。

我懷疑這位師傅可能混淆了道家和佛家的區別,因爲Tony的長相和打扮的確有點道骨仙風的勁頭:留長的頭發紮了一個鬏、滿腮的夾白胡須,一米八的清瘦身材,配合五官看起來像是個東瀛道士——最重要的是,他穿著山本耀司:一條寬松的薄羊毛長褲,是設計師嘴裏“不做穿著去打架贏不了的褲子”;一件純白的長襯衣,看似簡單,但質料上佳,是占據了其擁趸、精品買手店10 Corso Como創始人Carla Sozzani 衣櫥一大半的款式——我嘲笑Tony是個“作貨”,連大早晨起來燒香拜佛也要穿山本耀司,他卻不以爲然:“那不然要像你一樣嗎,買什麽都不穿,放著等做古董店嗎?”

39歲的Tony說自己從20來歲就喜歡上山本耀司了:“當時我不懂什麽叫fashion,我媽媽出差帶了幾本日文雜志,上面有Yohji Yamamoto 1998年春夏男裝的照片,當時覺得好喜歡。”從那開始,Tony開始瘋狂迷戀這個日本品牌。“我第一件Yohji Yamamoto是十多年前年在香港買的,當時我在一家室內設計公司做助理,頭一個月薪水是9000塊港幣,我跑去Joyce買了一件Yohji的上衣,花了4000多塊,爲這個吃了半個月公仔面,自己在家煮的,放個蛋。後來我還在ebay上買了MM Paris給他設計的冊子。”直到現在,Tony每一季都還會買上一兩件山本耀司的衣服:“2016春夏我買了一件黑色長襯衫、一件三粒扣夾克,兩雙襪子,都是在Farfetch上買的,店裏還是貴嘛,我得供兩個樓,駕車也要花錢,家裏也要給……我現在其他衣服都是COS和Uniqlo的。”

法國創意組合M/M Paris 爲山本耀司品牌設計的畫冊

“那你還買,網上再便宜也要花不少錢。”我問。

“喜歡嘛,我從一開始就覺得穿Yohji是我們這類人的選擇。”

“什麽類的人?”

“就是,就是我們那個年代做design、creative(設計、創意)的人啦!年輕,總想與衆不同,但又不想太古靈精怪,Yohji那種氣質比較搭,牌子又相對小衆……”德國導演Wim Wenders在1989年爲山本耀司拍攝的紀錄片《都市時裝速記》中曾描述過他穿上前者設計的衣服的感受:“我買了一件襯衫和外衣,通常我穿上新衣服時會感覺猶如換了一層新皮膚那樣激動。可現在穿著他設計的新衣服,我感覺像是穿著老人的衣服”——當時的Tony或許和Wim Wenders有著一樣的感覺吧,但因爲年輕,因爲渴望得到一種認可和位置,他選擇了山本耀司。

“但現在我不會跟別人說我喜歡山本耀司了。”

“爲啥?”

“過了年紀了,再有你看看微信朋友圈,都是山本耀司,好像山本耀司是神似的,有些文章裏的話,我不覺得是他說過的。”

已近不惑,Tony人生中的天與地、人與事見了一大半,是時候准備見自己了,山本耀司也逐漸變成了他習慣穿的衣服而已。

社交媒體之神

山本耀司是何時在國內社交媒體成爲神一樣的存在無從考證,但各種打著山本耀司旗號的語錄幾乎時隔一陣便能席卷微信朋友圈,而且受衆之廣令人咋舌,從大中院校學生、時裝、創意從業者甚至對時裝毫無了解的外行人一概通吃:“我經常看我女兒在朋友圈發關于這個男人的帖子,我點進去看以爲是哪個哲學家,他在裏面說什麽90年代東京女孩爲了一個名牌包變成援交女,說年輕人不愛思考了……後來我在網上一查,原來是個時裝設計師,日本人。”在天津南開大學任教的吳教授說。

“那您覺得他說的如何?”

“我問我們以前學藝術的女同事,你知道有個叫山本耀司的設計師嗎,她說知道,還給我兩本書,一本叫《做衣服》、一本叫《我投下一顆炸彈》,後來我翻了翻,你們做時尚的那些事兒我看不懂,但裏面有些話說的還是很有哲理的。”

“比如呢?”

“鼓勵人們思考,不要隨波逐流那些吧!”

“那您覺得您女兒看了以後會有用嗎?”

“沒用,我老說我閨女,別天天盯著那些韓國電視劇,看也看不出個門道,就嘻嘻哈哈,我說你要不就去談個戀愛回來,二十六七的人了,下班回來就是玩手機,看電視劇,她跟我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爸你看我這自拍漂亮嗎……”

事後不久,我看到吳教授的朋友圈轉了一篇關于山本耀司的微信推送。

南無山本耀司

“山本耀司來了,在雷克薩斯的活動上。”今年4月份,汽車品牌雷克薩斯在中國揭開了旗下GS系列轎車和山本耀司合作的廣告,並邀請到山本耀司本人出席;前陣,Business of Fashion對其進行的采訪視頻也造成朋友圈刷屏現象;就在上周,一篇名爲《社會浮躁、太多年輕女孩一副娼妓面孔》的微信內容迅速席卷國內社交媒體,而在此之前,類似“我厭惡那種不自己付錢買衣服的女人”、“我就是想一事無成”的山本式語錄式幾乎也成了病毒營銷範例。“時裝界仁波切”、“時裝大IP”、“心靈導師”這樣的標簽層出不窮——基本上,在中國,任何和山本耀司沾上邊的東西都能成爲爆款,但其中,這位設計師的衣服所占的比例恐怕不大:“山本耀司在我們這賣得不算特別好,一般般吧,年輕顧客來試衣的比較多,也有客人反應說爲什麽這麽簡單的衣服還要這麽貴,或者上身效果並不好,他家衣服還挺挑人的有時候。”國內某買手店的銷售主管說。

在詢問了超過20個經常、或者偶爾在朋友圈、微博上轉發此類語錄、或者對其感興趣的人後,得出的結論是:不管是否了解山本耀司和其作品,但大多數都說如今是末法時期,這個曾經強調自己不過是個做衣服的男人的話,代表了他們的心聲和看法。

“山本耀司現在就和當年的于丹差不多了吧,現在這個年頭那麽多信息、那麽多紛擾,那麽多雞湯,總得有個精神領袖吧,他說的話,或者別人誇張後的那些語錄,就充當了這個作用。”曾在某新聞機構任駐滬記者的李冉說,她目前正在研究中國不同時代下流行文化對社會的影響力的課題。

“做你自己”是一句老生常談的話,但就像如果沒有鏡子,我們永遠看不到自己的樣貌一樣,“自己”往往需要在“別人”的映襯裏才能出現。“很可笑啊,Yohji最常感歎的就是人要思考、反抗,每個人都一樣就沒意思了,中國人也講究學而不思則罔,但現在似乎沒什麽人願意去思考了,大部分都想站在偉人的肩膀上做事,我現在手下的建築師們總說要去紐約、倫敦看大師們的作品,但沒人願意去琢磨周邊發生的小事啦,但建築不是龐大雄偉才是好的……”Tony感歎到。那關于時裝的思考是什麽?它是如此淺薄,淺薄到爲之瘋狂的物質男女會覺得換上一套新裝,就等于獲得了新生、定義了自己;它又如此深奧,深奧到幾乎每個人都抗拒不了它的淺薄。

“你瞧,你在遇難的時候也要求神問卦,還穿著山本耀司去燒香。”我想僵他一局。

“菩薩好呀,菩薩救苦救難。”

的確,佛家講人人皆佛,此生修因,來世見果,但若現世迷途,俗子心念一句“南無觀世音菩薩”,求菩薩救吾輩脫苦海——盡管佛祖也說過,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求外不如求己。

但對于那些感歎如今世界之亂,渴望得到解脫但不知如何自求,熱衷轉發山本耀司語錄的人來說,法號則有些變化:

南無山本耀司。

《山本耀司:心靈裁縫,精神之光》,設計:王浩堃 (根據山本耀司 1990春夏系列廣告硬照創作)

來源:界面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