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乱世佳人》到福克纳:有关种族的美国南方故事是如何被讲述的

界面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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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今年的Black Lives Matter运动中,电影《乱世佳人》成为了一个热点话题。其被HBO暂时下架的消息传遍中国,许多网友认为这是一种价值观审查,是妨碍艺术创作自由、过度讲究“政治正确”的表现。

此前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曾著文

梳理了电影《乱世佳人》与小说原著《飘》的美国接受史,发现在上世纪30年代两者问世时已有不少人指出了其中的种族歧视色彩。

如果走进《飘》的文本之中亲自细读,你或许可以发现,其种族主义色彩也并非铁板一块,而是有着美国南方种植园独特经济背景之下的许多层次与内涵。

《飘》的故事围绕南北战争时期南方种植园女儿郝思嘉的生活展开,由郝思嘉的恋爱婚姻波折和庄园的变迁串联起了美国内战的历史。在小说一开篇,借由对郝思嘉的父亲郝嘉乐、一位来南方打拼的爱尔兰移民的创业史的回溯,作者已经强调了黑奴在南方庄园的重要意义:郝嘉乐非常在乎自己拥有黑奴,这是他拥有资产的表现。《飘》塑造了一系列黑奴形象,包括塔拉庄园第一个黑奴波克、后来购买的波克之妻迪尔西以及迪尔西的女儿普里西,当然还有那位著名的嬷嬷——郝思嘉母亲的贴身黑奴。这些人物并非无足轻重的配角,他们禀赋各异,性格不同;小说也细致地在屋里使唤的黑奴与田里劳动的黑奴之间做出了区分——前者是应该受到更多尊重的,后者才是粗使的奴仆——暗示如果不清楚这种区分就指责南方种植园压迫黑奴是粗暴的。总体上,小说对黑奴的态度可以从这句话中体现出来:“黑奴们有时候让人很恼火,而且又笨又懒,可他们对主人的忠诚真实千金难买。”

《乱世佳人》电影中的嬷嬷和郝思嘉 图片来源:网络截图

旧南方的瓦解:“自由只会把黑人给毁了”

《飘》是如何塑造黑奴们“让人恼火”“又懒又笨”然而又很忠诚的形象的呢?很多时候,黑奴形象的呈现是在一些滑稽场面中完成的,他们并不是严肃角色担当,即使在他们悲伤的时刻也是如此。比如波克因为塔拉庄园即将败落而感到悲伤时,郝思嘉看到的是,他的悲伤“就像猴子脸上那种不可言喻的忧伤神情”。

将滑稽感演绎得最为显著的是小女奴普里西(这也是观影者最受不了的人物,日后成为黑人民权运动领袖的马尔科姆·X在自传中记录了他观看《乱世佳人》的感受,称普里西令他“如坐针毡”)。在兵荒马乱的亚特兰大,郝思嘉的小姑梅兰妮即将生产之际,普里西完全暴露了“又懒又笨”“让人恼火”的底色——此前她谎称自己会接生,事实上对此根本一无所知,将媚兰和郝思嘉置于了生死攸关的境地。为此郝思嘉狠狠地揍了她一顿,边打边想,“可北方佬还要解放黑奴!难怪他们欢迎北方佬。”

《飘》

[美]玛格丽特·米切尔 著 李美华 译

译林出版社 2000年

郝思嘉想要狠狠鞭笞一顿黑人的想法不仅仅针对自家的黑奴,也对于街头那些被北方佬解放的黑人,自由的黑人胆大妄为,甚至敢于嘲笑她,这让她怒火中烧:“这些黑乎乎的猿人,她真想把他们统统鞭笞一气,直打得他们后背流血。北方佬让他们自由了,真是魔鬼啊,居然让他们随心所欲地讥笑白人。”

但这并不能说明郝思嘉对于黑奴毫无感情,恰恰相反,她对于自家黑奴有着深刻的情感,除了认可黑奴对主人的忠诚,也关照黑奴的尊严。《飘》中可能唯一一次对黑人尊严的关照,出现在黑奴彼得大叔与北方佬女人冲突的一幕中。北方女人侮辱他为“老宠物”,彼德大叔默默流下了泪水,看到彼得受辱,郝思嘉感到伤心甚至愤愤不平:“那些女人似乎认为,就因为彼得是黑人,他就没有耳朵听人说话,没有像他们一样柔弱的感情,跟她们一样也会被伤害。”但郝思嘉感到不平主要源于北方佬对黑奴“本质”的一无所知:“她们不知道,黑人应该平和相待,就像小孩一样,要指导他们,表扬他们,轻拍他们,批评他们。他们不理解黑人,也不理解黑人和他们前主人的关系。”她的愤怒更来源于他们对黑奴一点都不了解就贸然发动了战争,而战争的后果是由南方人承担的——“然而,他们却打了一场战争来解放他们,一旦解放了他们,他们又不想跟他们有任何关系。”

无论是彼得大叔、波克还是迪尔西,小说反复强调的是,这些黑人与主人建立起的关系是不能被北方佬理解的,而黑奴又是需要他们的,这一点在故事的后段尤为明显。郝思嘉在贫民窟发现了大个儿山姆——这个时候山姆已经是自由身了,她仍然认为自己对他负有责任,认为他是属于自己的,山姆也很满意这样的指示——“现在终于有人告诉他怎么做了。”

山姆需要斯嘉丽的指导,他并不想要做一个自由的黑人,《飘》中不光有这样的片段指向黑奴不应当被解放,也有对黑奴为何不应当拥有自由的政论式的宣讲。小说再一次将黑人比喻成服从命令的“孩子”甚至非人——正如前文所提到的猴子的比喻——危险在于,黑人在北方佬的“蛊惑”下会滥用自由,“他们的行为无异于那些智力低下的人的本能行为,就像猴子或小孩置身于很多珍贵之物当中,而这些东西的价值又是他们无法领会的,于是一旦被放松看管,他们就无法无天了。”小说不断重申,失去了主人庇护的黑奴会无法无天危及社会安全,最终得出“自由只会把黑人给毁了”这个结论。

讽刺的是,在认识到南北战争南方毫无胜算之时,郝思嘉已经觉察到北方强加给南方的秩序是屈辱的,她指控北方人就像统治黑人一样统治南方人,“这真是令人吃惊的一幕,半个国家用武力试图把黑人的统治强加在另一半人身上,而这些黑人中的许多人里那些从非洲丛林来的黑人仅仅才隔了一代。”但她没有意识到的是,就像南方人不应当轻易屈服一样,黑人也不应当陷入屈辱之中。这自然是因为她默认黑人并不是和她一样的人,而是“小孩”,是智力低下的人,是“非洲丛林”的后代。

《飘》的主线索确实是女性的成长,讲述郝思嘉如何从一个怀着爱情美梦的小姑娘成长为一个成熟、精明、冷酷、为家族而奋斗的女性,但种族意识并非无足轻重,相反地,黑奴解放的主题推动了整个故事的发展:郝思嘉已经认识到南北战争是因为解放黑奴而发起的,而战争最大的结果就是改变了主人和黑奴的关系:“从前的黑奴变成了天地万物的主宰。有了北方佬的帮助,最底层的和最无知的黑人成了最上等的人。”至此老南方的秩序完全土崩瓦解,对黑奴解放的态度也侧面地塑造了郝思嘉的性格特征——她的女性意识萌芽生长,她发现女人可以做到很多男人能做到的事,比如经营生意和振兴家族;然而,她对黑奴的刻板印象反而因北方佬“挑衅”有加固的倾向,甚至可以说,小说对郝思嘉强硬、冷静与成熟的塑造,部分是通过她对黑奴的态度显现出来的。比方说,她赞成应当好好揍一顿自由的黑鬼,认为这对他们很有好处。《飘》以郝思嘉的三次出嫁对传统贞操观发出了挑战,但在种族观方面毫无疑问地沉浸在南方旧世界中,更有意思的是,强烈的女性独立意识觉醒与根深蒂固的种族主义观念两者同时存在,似乎并无冲突。

福克纳的南方故事:种族阴影下的悲剧

在分析《飘》的种族主义缺憾时,我们也许不能够简单地以玛格丽特·米切尔的“时代局限性”概括了之,毕竟福克纳反思南北战争创伤与种族问题的作品——诸如《八月之光》(1932)还有短篇《夕阳》(1931)——几乎与《飘》创作于同一时代,而他在类似的问题上却体现出了相反的笔触和立场。

以现在的标准和政治正确去约束过去的作品失之过激,但将上世纪30年代小说的问题全部归因于“时代局限性”也有失公正。借由文本,我们或可比较《飘》与福克纳小说在书写种族冲突方面有着哪些具体的不同。

《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

[美]威廉·福克纳 著 李文俊 等译

译林出版社 2015年

小说《夕阳》从孩子的视角出发,讲述了一群白人小孩和一个黑人洗衣妇之间的故事。黑女人南希受雇佣来白人家里洗衣做饭,心怀恐惧不敢独自回家,害怕她的丈夫就埋伏在附近的沟渠中伺机杀害她。小说在孩童的对话中跳跃着进行,核心却是南希的恐惧。与《飘》中被形容为“猴子般悲伤”的波克不同,南希的恐惧是严肃的,她的不安可以感染所有人,不仅是白人孩子,还有孩子的白人父亲以及她的邻居。值得注意的是,与其说她恐惧的是家庭暴力——南希怀上了不属于她丈夫的孩子,不如说她的恐惧是层层堆叠和抽象的,源自她的日常生活中所遭受的暴力的叠加。小说透露道,此前南希已经进过监狱多次了,她甚至还在监狱自杀过;她向白人主顾要钱时被踢翻在地,口中啐出血沫和断牙。她的恐惧太过巨大,夺走了她的语言和讲述的能力,在孩子眼中南希的恐惧莫名其妙,她感到害怕时会发出怪声,那是属于黑人的一种“怪调”。

南希与孩子的关系也是小说的亮点之一。故事开头就揭示了南希在街区邻居心中的形象,包括“我”在内的白人小孩用石头砸南希的家,催促她到自己家干活,南希没有生气,走出来与孩子们有了这段对话:

在大人的影响下,小鬼头也认为洗衣妇南希酗酒、懒惰、不催促就不会干活。五岁的杰生不断重复着“迪尔西是黑鬼、南希是黑鬼,我不是黑鬼”这样的话,并一再向南希和迪尔西确认“我是黑鬼吗?”,她们每次的回答都不一样。有一次南希的回答是:“我是地狱里养的,孩子。要不了多久,我就什么都不是了。不久我就该回老家了。”“黑鬼”的概念深切地影响了孩子,可贵之处在于,小说里的孩子们仍然带着欣赏的眼光,看着那个稳稳当当地顶着大盆衣服穿越栅栏障碍的黑人南希,他们也听见了南希收拾厨房时说的:“我不过是个黑鬼,那不是我的错。”

福克纳不仅在小说中层层铺垫了黑人所面对的恐惧,也同样关心种族隔阂的问题,而白人妇女与黑人的“绯闻”触及了这个问题的核心。《飘》里有一段郝思嘉独自驾马出行、路过黑人贫民窟险些被强暴的情节,正是这个片段导致包括卫希礼和郝思嘉第二任丈夫在内的“3K党”出动洗劫黑人群落,这对《飘》来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节点,直接导致了郝思嘉第二任丈夫的死亡,也让她认识到家里的男性实质上参与到了政治斗争之中。福克纳短篇小说《干旱的九月》中有一段类似的故事,在理发店的街坊四邻传说一位白人女性与一位黑人有染,虽然没有人掌握确凿证据,但更多人的态度是“不可以轻易地宽恕黑鬼冒犯侮辱白人女性”、“假如不相信白人女性的话反而相信黑崽的话,就是喜欢黑崽的混账东西”。于是,几位白人男性开始准备一场私刑。

福克纳

如果说《飘》中的白人反击更接近一次为了爱人的复仇,那么《干旱的九月》里的私下行动就显得含义复杂:一群白人男性在夜间黑人执勤之时,将他如野生动物一般猎捕、鞭打并捆绑起来,叫嚣着“杀了他,杀了这个黑畜生”。他们劫持了黑人,并将车子驶向一条偏僻失修的小路,那里通向一个常年废弃的砖窑,“一座座红色的土堆和一个个杂草藤蔓丛生深不见底的洞穴。”作者并没有直接写出这位和白人小姐传绯闻的黑人最终命运如何,而只是写道,这位白人小姐再次出门时,人们纷纷议论这位黑人“外出旅行”了,而此时“广场上一个黑人都没有”。

福克纳的著名长篇小说《八月之光》也是围绕着一位深受身份困扰的混血黑人与一位白人小姐的“绯闻”展开的。与《干旱的九月》类似,虽然白人女性与黑人的传闻引起了后续故事,但更为重要的是街坊四邻对此事的议论纷纷,是他们对于“热爱黑崽的混账白人”“跟黑人关系好的北方佬”的讨伐,对“白人妇女不能受此侮辱”的强调,层层加固了种族隔阂,也断绝了人物的出路。

福克纳小说的时间设定确实是在《飘》之后的许多年里,这也体现出种族观念并不能由一场战争彻底推翻,诡异的是,这种观念反而在战争阴影之下长期坚固地留存在人们的血液之中。福克纳关于种族观念如何导致悲剧的书写,是比郝思嘉安抚彼得大叔更为深刻的地方,也是《飘》在温情脉脉的南方旧梦中所忽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