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延云对话陆烨华:阿加莎·克里斯蒂何以风靡一百年?

界面新闻

text

1920年,30岁的阿加莎·克里斯蒂发表了处女作《斯泰尔斯庄园奇案》。“一个作者出道的作品就能表现出这样老辣成熟的模式,我觉得非常震惊。”推理作者呼延云在谈及他的阅读感受时这样说道。

从《斯泰尔斯庄园奇案》起步,阿加莎·克里斯蒂塑造了波洛、马普尔小姐、“间谍夫妇”汤米和塔彭丝等经典形象,如今她的全部85本侦探小说也已经由新星出版社“午夜文库”推出中文版。上海书展期间,举办了“我们已经读了她一百年——阿加莎·克里斯蒂诞辰130周年暨《斯泰尔斯庄园奇案》出版100周年纪念”活动,推理作者呼延云、陆烨华与读者分享了阿加莎本人的传奇经历和其作品风靡至今的魅力。

陆烨华回忆说,自己看的第一本阿加莎小说就是《孤岛奇案》(即《无人生还》),有点儿泛黄,带着霉斑,读完就“觉得这个小说从来没有见过”,便去找作者其他的作品来读。呼延云想起第一次读阿加莎的作品是在上个世纪80年代,当时,一翻开书就有内容简介会详细告知凶手是谁,然后介绍说这本书的意义是揭露了资本主义社会的腐朽和黑暗。“那时候也不知道这叫泄底,所以我很佩服阿加莎·克里斯蒂,明明知道凶手了,我还能很高兴地把它看完,看得很有趣味。”他称,自己看阿加莎的书有一个习惯,“在最后揭露凶手的时候,拿纸盖住它,抱着小心翼翼的心情,一点一点往下看。我想这么多的人物我都看过了,总能猜出来吧,但却总是猜不对。”或许,很多人都有类似的、如痴如醉阅读阿加莎作品的体会,“推理女王”的作品就是以这样的魅力吸引着一百年来的读者。

活动现场:陆烨华(左)、呼延云 图片来源:新星出版社

既非小老太太,也不是高不可攀的女王

阿加莎·克里斯蒂生于英国德文郡,她的家庭就具有推理小说的色彩——母亲平时在家里边忙忙叨叨,喜欢编毛衣打毛线,但有一项特别的技能,她常常能看透儿女们在想什么。呼延云曾在《阿加莎·克里斯蒂自传》中读到,阿加莎的哥哥在军中服役时曾经陷入财政危机,又不想让父母知道。一天晚上,母亲看到他愁眉苦脸坐着,就说:“你借高利贷了。你不该这么做。”一句话把哥哥吓得魂飞魄散,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姐姐甚至说:“如果我有什么不想让母亲知道的事情,只要和她共处一室,我甚至不敢去想那件事情。”

阿加莎的童年堪称幸福,她很小就开始阅读,并且观看戏剧、学习钢琴和声乐,在11岁父亲去世之后,生活才变得完全不同。她在自传中写道:“我走出了那个安宁的、无忧无虑的儿童王国,跨入了现实的世界。”成年以后,她既有过结婚生子、事业成功的快乐,也经历了母亲去世和丈夫出轨的打击。

阿加莎一生经历过两次世界大战,战争结束后,她发现自己竟“写了数量多得难以置信的作品”,她把这一成就归结于自己没有活动来分散精力——因为那时晚上人们基本不出门。有些读者会感叹,很难想象阿加莎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住在乡村里的小老太太,却这么能写诡计,但陆烨华在读过《阿加莎·克里斯蒂的真实人生》一书后发现,这样的评价其实并不准确。因为阿加莎·克里斯蒂并不是一个小老太太,她比当时的大多数人——包括男性——还要见识广博。《东方快车谋杀案》就是她自己乘坐东方快车之后写出来的;据历史学家考证,1922年8月,阿加莎在夏威夷的威基基海滩冲浪,她也由此被视为史上第一位女性冲浪者;她甚至可能还是第一批开飞机的女性。“她就是一个很勇敢的人,一辈子过着追寻自己内心的生活,”陆烨华说。

《阿加莎·克里斯蒂自传》与《阿加莎·克里斯蒂的真实人生》(新星出版社)

对阿加莎的另一种误解,是把她当作一个“高不可攀的女神/女王”。陆烨华称,其实阿加莎并没有那么高不可攀,她也会有自己的情绪。例如,她会在自己的作品当中“表达一些普通人的、私人的、感性的内容”。他举例说,阿加莎有一本作品叫作《古墓之谜》,这部作品中的死者是考古学家的太太。之所以这样安排,是因为阿加莎正和后来成为她第二任丈夫的马克斯·马洛温谈恋爱,马克斯当时是考古学家的助手,但考古学家不让他们每天在营地见面,所以他每天都要坐火车去到另外一个地方和阿加莎见面。这让阿加莎很烦闷,因此就在小说中把考古学家老婆写死了。

不着痕迹的“超级大宗师”

阿加莎的作品很多都领先于时代浪潮,今天的读者在回顾阿加莎的成就时,会总结说她开创了很多模式,例如《无人生还》开启了暴风雪山庄模式(所有人都处于一个相对密闭的空间,无法逃出且与无法联络外界,成员们先后离奇死亡),《ABC谋杀案》又开创了ABC模式(首次将连环杀人案引入小说,把真正的谋杀混迹在连续的谋杀当中),对此,陆烨华说:“她写的东西不是模仿前人,但是在写的时候,她自己也往往没有意识到(在开创模式),这是最可怕的地方。”呼延云也认可阿加莎是“超级大宗师”,因为后来的几乎每一位推理小说作者或多或少都会受到她的影响,“真正的大宗师就是你说不出来自己哪点学习了她,但实际上一定会学习她。”

阿加莎作品的特点之一是极为生活化。王安忆曾在谈到阿加莎·克里斯蒂时表示,她的了不起之处在于,“她就像纺织毛线活的女工,凭着简单的工具,材料,加上基本针法——于是,杂树生花,万树千树。” 而且,阿加莎无论写得多么悬疑、多么诡奇,都没有脱离普通人性的范围。呼延云认为,这一点极为了不起,因为今天很多人评判一本推理小说好,常常是因为它多么猎奇,可阿加莎的作品每次都是平平淡淡,却总能在结尾让读者有一种非常震撼的感觉。由此,呼延云说,“她的文字、案情和发展的脉络,一切都不着痕迹,这确实是我们望尘莫及的功力。”

图片来源:新星出版社

云淡风轻的写作风格,或许也与阿加莎所处的战争年代有关。处女作《斯泰尔斯庄园奇案》灵感源自于她本人一战时在医院做志愿者时的经历。大侦探波洛的最后一案《帷幕》以及马普尔小姐的最后一案《沉睡谋杀案》是阿加莎在二战时期写就的。当时,第二次经历战争的阿加莎“时刻做好了在空袭中被炸死的思想准备”,因此把写完的稿子藏在保险柜里面,作为给儿女的遗产。陆烨华说,在战争时期,阿加莎已经见惯了生离死别,知道了人性多么光辉又多么渺小,与之相比,传统的本格用一个诡计骗来骗去,又是一件多么无聊的事情。

其实,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作品也在随着时间的推移、作家的成熟而悄然发生变化。陆烨华也看到,阿加莎后期的作品,对人性的洞察、对一桩事物的描写比早期更好。呼延云则认为,因为阿加莎的文学修养很深,其早期作品中常常有舞台剧的感觉——封闭的空间,紧凑的时间,人物一出场就暗流涌动,矛盾点一个接一个,不断用悬念和推理将剧情推向高潮,最后在一个完整的环境内首尾相接。不过,“到了晚期的作品,阿加莎不再局限于那种感觉了,已经进入了出神入化、轻松自如的境界。”他总结道,“她其实一直在不停地要求自己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