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修宪:不只为了普京,还为了“上帝”

观察者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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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原泉】

2020年7月1日,备受瞩目的俄罗斯宪法修正案进行了全民公投,根据俄罗斯中央选举委员会7月2日公布的结果,近八成选民赞同宪法修正案,因此根据相关程序,新宪法将于7月4日正式生效。

这一版宪法当中,最引世界各国媒体注目的就是所谓的“任期清零”条款。第81条第3.1款规定,总统任期条款未考虑到该《修正案》生效时正在担任此职位的人——也就是普京本人,并且不排除此人在本条款规定的时间——2020年7月4日之后——继续担任总统职务,也就是所谓的“清零”。也就是说,普京总统可以在此次总统任期届满后再竞选两次总统职位,据外媒报道,如果顺利的话,该条款可以保证普京总统执政到2036年。

当然,对于一直对普京总统超长任期耿耿于怀的西方媒体来说,对于俄罗斯宪法修正案的关注也就到此为止了。但是,作为一个关乎整个国家未来走向的根本“宪制性“文件,宪法中其它重大修改由于“清零条款“的”亮眼“表现而被有意无意地忽视掉了。在笔者看来,修正案当中的很多内容决定着俄罗斯国家未来发展的重要走向,甚至可能会对周边乃至国际局势产生影响,因此比起只管到2036年的”清零条款,这些新条款更加值得人们关注。

普京在投票站核验身份,图源:俄罗斯卫星网

将“上帝”和传统家庭写进宪法,保守主义的胜利

当听到杜金先生说到此次俄罗斯宪法中提及“上帝“,笔者不免有些许惊讶,甚至有点怀疑观网在翻译上是否出现了偏差,而笔者在查阅了相关条款之后,证实了观网的翻译确实没有搞错。在新宪法当中增加了第67.1条,该条的第二款规定:“俄罗斯联邦将千年的历史整合,将保留对那些传递给我们上帝的理念和信仰以及维系国家连续性发展的祖先的纪念,并认定国家历史悠久的统一”。而无论是苏联,还是之前的俄罗斯,国家的世俗性都是宪法当中所规定的重要原则。(俄罗斯宪法第14条第1款:俄罗斯联邦是世俗国家。任何宗教不得被规定为国教或必须服从的宗教。第2款:宗教团体与国家分离并在法律面前平等。)

同时,俄罗斯宪法第72条第1款第ж小节规定,联邦政府和联邦主体政府有义务“保卫家庭、母亲、父亲的身份和儿童,捍卫作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结合制度的婚姻,为父母体面养育子女和成年子女体面照顾父母创造条件”,第114条第1款第в小节规定,将“支持、巩固和保卫家庭与传统家庭价值观,并营造符合这一要求的社会氛围”作为联邦政府的职能。对传统家庭价值观保护的弘扬被提高到宪法的高度,这也是前所未有的。

将“上帝”这一宗教性概念写入宪法,这对一个长期处于世俗化的国家而言明显是世俗化状态的一个重大倒退,而国家出面用制宪的手段规定婚姻、家庭制度的“正当形式”(“捍卫作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结合制度的婚姻”)并鼓吹维护“传统家庭价值观”,也与“上帝”条款相呼应,透出了浓厚的保守主义的味道。

自苏联解体以来,社会主义—共产主义道路因为解体后新的政治正确而被否定,同时由于俄罗斯西方自由主义道路实践的失败,全体俄罗斯人对国家未来何去何从感到迷茫。寻找一条不同于上述两种发展道路的“俄罗斯道路”,借以扭转苏联解体后民众的思想混乱,加强国家的精神凝聚力,就成为了俄罗斯政府亟需完成的意识形态任务。因此,不同于西方自由主义道路和社会主义—共产主义道路,而又很有俄罗斯特点的保守主义道路,就成为了普京当局“病急乱投医”的一个选项。

在有俄罗斯政府背书的前提下,自本世纪以来,以东正教、大俄罗斯民族主义和传统父权制家庭观念为三大支柱的保守主义思潮开始在俄罗斯泛滥开来——宗教活动日益频繁,规模日益扩大,东正教会同政府机关和军队的关系日益紧密,并积极地向国民教育和科研领域渗透;大俄罗斯民族主义被广为宣传,为罗曼诺夫王朝招魂、歌颂沙皇时代“文治武功”的活动和历史、文艺作品也越来越多;而关于妇女回归家庭,多生子女,顺从夫君,行为举止应当得体的说教也方兴未艾;俄罗斯社会以笔者肉眼可见的速度日趋保守化。

但是保守主义思潮的崛起并非一帆风顺:一方面,苏联时期确立的唯物主义世界观、国家的世俗性原则、妇女解放以及科学精神等社会主义制度和文化的残余在俄罗斯社会有着相当的影响力,另一方面,俄罗斯社会中传统存在的对西方文化和生活方式的崇拜,在实践西方自由主义道路的过程当中得到了强化。这使得保守主义思潮同后两种思潮在俄罗斯社会当中的斗争一直很尖锐。

在此情况下,在宪法中引入带有浓厚保守主义色彩的条款就显得更加不同寻常,在俄罗斯社会仍然为用什么样的思想意识作为国民精神发展方向而争执不休,尚未形成共识的情况下,在宪法当中增加了契合保守主义价值观的条款,显然进一步明确了俄罗斯国家政权支持保守主义思潮统领俄罗斯人民精神领域的基调,而这无疑会使其他的社会思潮面对国家的直接压制。

可以肯定的是,俄罗斯至少在普京当政期间于国家层面已经笃定了“用保守主义治国”的理念,保守主义将在政府的支持下进一步事实上确立国家意识形态的主导地位。

公职人员的“爱国条款”,国家对公职人员控制的空前加强

除了公开为保守主义思潮背书的“上帝条款”和“传统家庭”条款之外,此次宪法增加最多的内容就是对国家公职人员担任的资格限制内容。新的宪法修正案在所有高级公职人员(包括总统、总理、政府系统、议会系统、法院系统、检察院系统、军队系统、地方政府系统)的任职资格上都做了严格的规定。虽然在具体的规定上略有差别,但所有的高级公职人员均要求不得拥有外国国籍,不得拥有外国的永久居留权,不得在境外银行开设账户、拥有存款和保存贵重物品。

而对俄罗斯总统的任职资格的限制则更为严厉:宪法第81条第2款增修条款规定,总统必须年满35周岁以上,其居住在俄罗斯境内须满25年以上,不得拥有及曾经拥有外国国籍和永久居留权(该国或该地区后来并入俄罗斯联邦的,不受此规定限制,比如克里米亚),不得在境外银行开设账户、拥有存款和保存贵重物品。

新宪法增修的高级公职人员任职条件不仅禁止了高级公职人员拥有外国国籍,而且禁止了高级公职人员在境外银行开设账户、拥有存款或保管贵重物品。不仅限制了政府行政人员、司法人员的任职资格,还限制了议会议员的担任资格。这种严厉的限制在承认双重国籍的国家当中实属罕见。

由于历史和现实的原因,俄罗斯有大量的公民存在着双重国籍甚至多重国籍的情况,而在海外开设账户,拥有存款的现象更不鲜见(笔者在俄罗斯也有若干银行账户用来存取生活费和支付学杂费,如果俄罗斯公民像笔者这样在留学地开设账户,也在丧失担任公职人员之列,必须先注销账户才行)。因而,这样的任职限制条款必然会牵涉极广。

制定这样的条款的目的也是非常明确的:断绝国内政治精英同外国的政治联系和经济联系,加强他们对国家的依附和忠诚度,杜绝外国势力通过代理人对俄罗斯内政进行渗透和干涉,和同时打击备受诟病的贪污腐败现象。鉴于该条款所发挥的作用,笔者称此条款为“爱国条款”。而“爱国条款”的制定,无疑将使俄罗斯国家对公职人员的掌控力度空前加强。

与国际法有关的条款:苏联继承者身份的进一步确立和“俄罗斯优先”

本次宪法修改,除了对俄罗斯的国家价值准则和公务员制度进行了重要的修改之外,还修订了与国际法有关的条款,明确了俄罗斯对自身在国际社会当中的定位和处理俄罗斯与国际社会关系的准则。

在第67.1条第1款当中规定:“俄罗斯联邦是苏联在俄罗斯联邦所有领土上的继承者,也是苏联国际组织、国际条约、国际间权利和义务的继承者”。首次将曾经讳莫如深的俄罗斯与苏联的关系从宪法的角度上给予清晰的定义,同时也明确了俄罗斯在国际社会上苏联继承者的地位。

而在第79条当中增加了“根据俄罗斯联邦参与的国际条约规定、通过政府间机构所作出的决定与俄罗斯联邦《宪法》相抵触时,俄罗斯联邦可不执行有关决定”的条款,同时又增加了第79.1条,规定“俄罗斯联邦将采取措施,维护和加强国际和平与安全,确保世界各国和人民和平共处,并防止干涉国家内政”。这两项规定明确了国际法在俄罗斯的效力低于国内法的原则,体现了“主权至上”的精神,同时又规定了俄罗斯在国际政治当中的主要任务:即维护国际和平和安全,防止干涉内政。

这两条重要的修订,反映出了俄罗斯在国际舞台上的一个中长期战略目标,即巩固和加强既有地位,承认继承并恢复苏联的国际地位。而在国际关系当中奉行“俄罗斯优先”政策的条款,也表现出了俄罗斯对当前国际体系不稳定和不能有效维护俄罗斯国家利益的隐忧。

如何执行新宪法条款恐成问题

从整个宪法修正案来看,俄罗斯此次修改宪法,除了保障普京的总统任期之外,还试图解决笔者指出的俄罗斯国家主流价值观确定,迫使公职人员加强对国家的依附和忠诚,俄罗斯在国际舞台上对自身定位等问题,以及诸如俄语地位、儿童保护、更完善的福利体系建设等其它在1993年宪法中没有规定的问题,以扫清1993年宪法遗留的弊端。

然而步子迈得太大会怎么样,大家都有数,通篇来看俄罗斯宪法修正案的很多内容同俄罗斯当前的政治、经济、社会发展的现实有较大的差距,如何执行新宪法的条款恐怕会变成一个棘手的问题。

单就笔者指出的这几项重要的修改而言,便有不少问题。“上帝条款”当中的“上帝”指的是谁家的“上帝”?当然,按照俄罗斯主要的信仰状况来看,似乎是应该指东正教的上帝,但是俄罗斯有超过180个民族和不计其数的信仰,单官方钦定的“传统宗教”就有东正教、伊斯兰教、犹太教和佛教等四大宗教,而在宪法当中写进了一个上帝,则至少把一神教的地位凌驾于多神教和无宗教信仰之上(我们假设其“上帝”不特指东正教的“上帝”),与国家世俗性的原则和各宗教之间法律地位平等的规定相悖,而这种不平等很有可能会加剧教派冲突。

对”传统家庭价值“的鼓吹则会进一步刺激自由主义者、女权主义者和LGBT人士的不满和反抗,为外部势力的干涉提供口实。

对公职人员的资格限制虽然初衷很好,但相较于俄罗斯的国情而言可能会出现打击面过大和“一刀切”的情况。很多俄罗斯公民同时拥有独联体国家公民的身份,而白俄罗斯公民之前在俄罗斯境内几乎拥有所有俄罗斯公民所拥有的权利,这些人实际上不属于所要限制的“外国代理人”的范畴,而开设海外银行账户的情况就更加普遍了。因此可操作性令人生疑,甚至有可能变成政客相互倾轧的新借口,进而加剧国内政治的不稳定。

而对苏联曾经拥有的国际地位的公开追求和对国际法地位的公开轻视,则会进一步在国际舞台上授人以口实,将其它国家攻击的火力进一步吸引过来,使自己面临更大的外部压力。

总而言之,虽然俄罗斯的宪法修正案高票通过,其中的一些内容也反映除了俄罗斯政府和俄罗斯人民的一些诉求,但是这份修正案并没有排除全部既有的隐患,相反还制造了很多新的隐患,如果处理不好,很可能会导致俄罗斯国内政治发展进一步失衡,社会进一步动荡。鉴于俄罗斯的体量和国际地位,甚至有可能会增加国际政治当中的变数。

当然,俄罗斯宪法的修改到底会带来什么样的积极或消极的后果,或许很难短时间说清,而面对我们这个北方近邻政治生活中的大事,学者们应该继续保持足够的关注度和敏感度,以应对任何可能出现的情况,在充满变数的俄罗斯政局、中俄关系和其他国际关系中,进一步维系和发展中国的利益和中俄友好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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