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美國東西方中心訪問學者、新華社前駐平壤記者 杜白羽
筆者系新華社前駐平壤記者,2015年-2016年在夏威夷大學和美國智庫“東西方中心”訪學。
在美國智庫東西方中心訪學近一年來,我受邀在夏威夷大學孔子學院、美中人民友好協會、東西方中心“中國論壇”、夏威夷太平洋大學美軍班等機構,做了多場關於朝鮮的主題講座。
聽說我在朝鮮工作生活過兩年多,美國人的第一反應是:“What?No kidding! (什麼?開玩笑吧?)”一連串疑問句緊隨,“他們有飯吃嗎?”“為什麼這個國家還存在?”“為什麼他們的民眾不反抗?”每個疑問句後,都是大寫的問號。
2013年9月20日,從平壤到羅先經貿區的鐵路,經停鹹興市火車站,候車室的朝鮮民眾好奇地觀望一名下站休息的外國人。(新華社記者 杜白羽 攝)
其實,此類問題,我一樣被中國朋友,甚至新聞同行反反復復問過。
美國和朝鮮對彼此體制的敵對情緒,我有來自雙方的深刻體會。先從2012至2014年常駐朝鮮工作,後於2015年赴美國訪學交流,我嘗試理解不同思維方式,打通兩個話語體系,希望可以促進“敵人”間的對話和理解。
美國“90後”:了解生活在不同“世界”的人
用英語給美國人做關於朝鮮講座的命題前,說什麼、怎麼說、哪些(不)該說、分寸拿捏、度的把握,在我第一次講課前,心中沒譜。擔心被問到政治類敏感話題,遭遇頑固的對抗思維,或不懷好意的挑釁刁難。幸運的是,夏威夷大學的教授特裏普,給了我“彩排”講臺。
作者給夏威夷大學的學生做講座。
傑夫·特裏普教授開設“美國與世界”課程,專業領域是朝鮮半島和東亞國際關系。他在課堂上提到自己博士期間前往朝鮮的“見聞和奇遇”。美國學生以為聽錯了,“什麼?你說你去過朝鮮?”坐在教室後排的學生,直接喊話叫出聲來。
“對,去做研究。當然,我每天一出酒店房間,門口就有陪同人員在等候了。”他聳聳肩,幽默陳述,卻是客觀事實。
特裏普給學生們客觀認識朝鮮打下了很好的基礎,“朝鮮問題是冷戰遺物……在我成長的70年代,人們一直擔心核戰爭爆發。”
2013年7月27日,金日成廣場朝鮮群眾慶祝“祖國解放戰爭”勝利(停戰協定簽署日)60周年。(新華社記者 杜白羽 攝)
是的,理解朝鮮,不能不講冷戰的大背景。朝鮮之所以被美國列為“邪惡軸心”,是有其歷史原因的。
全球化浪潮席卷了幾乎每個國家,國際貿易在不同程度上有益於所有參與國,於是很多人不能想象,一個始終“隔離”在全球化以外的國家,是如何存在。
課堂上,特裏普說:“我只在朝鮮待了短短一周。但是,我們有一位在那生活工作了兩年多的中國記者。和她相比,我的經歷什麼都不算!”
特裏普邀請我在他的課堂上分享駐朝經歷,我欣然接受,並把準備好的課件PPT提前拿給他看。我們交流了彼此在朝期間的“奇聞異事”,他對我課件的內容給予了積極評價,還鼓勵我說:“你就當成今後正式講座的彩排吧,任你隨意發揮。”
走上一百多人大課堂的講臺,我以《中國記者在朝鮮,什麼是真實》為演講主題,用英語給美國的90後講述我的駐朝故事。“想象一下,一個獨立的國家,在融入全球化之前,是如何存在的?”
平壤旱冰場上,與駐朝外國官員自拍的朝鮮青少年。(新華社記者 杜白羽 攝)
提出這個提問,也是我講述朝鮮故事時,貫穿始終的邏輯。通過第一手的照片講述朝鮮百姓生活的點滴變化:咖啡廳、牽手情侶、進口超市、“平壤CBD”的倉田街區……我的照片,都是美國人從不曾在西方媒體上看到的另一個真實。
網絡手機、社會民生、記者生活、在朝朋友圈,美國學生聽得認真,不時舉手提問。
海濱松林下,聚餐休息時看同遊夥伴歌舞的的朝鮮遊客。(新華社記者 杜白羽攝)
“你可否自由行動?”“她們可以穿比基尼嗎?”“那些沙灘誰都能去嗎”看到我展示出的朝鮮東海岸元山市海濱浴場上,身著泳裝的朝鮮妹子載歌載舞、小夥在沙灘喝啤酒,舉手提問的美國學生亮了一片。
我坦率回答,“我和同事當時是自己開車去的,沒有朝鮮人陪同,拿手機隨手拍的照片。比基尼嘛,其實中國女生幾年前也羞澀,不好意思穿比基尼的。在朝鮮沒有規定說不能穿,只是傳統的社會文化比較保守。這一點,傳統的韓國文化也一樣。”
在朝鮮元山市海濱沙灘喝啤酒的朝鮮青年。(新華社記者 杜白羽 攝)
我的解釋,得到了臺下特裏普教授的點頭回應,他轉身對學生們補充說:“註意了,都說管得多,沒自由?但朝鮮人可以在沙灘上喝啤酒,咱們在夏威夷就不行吧。”(夏威夷的沙灘禁止飲酒)。有學生點頭,有學生撇嘴。
特裏普繼續提供背景說,“我個人倒是被那張在主體思想塔前情侶親吻的照片驚到了,那是類似於美國“華盛頓紀念碑”式的嚴肅政治建築。在公眾場合親吻?即使在韓國街頭也少見”。
平壤主體思想塔下的親吻。(新華社記者 杜白羽攝)
特裏普教授的註釋提供了有說服力的論據。
我試圖“解構”這個看似在現有體系中不相容的“怪胎”。“消除偏見,對與你不同的人,有一份同理心”。如果連正確認識這第一步都無法做到,就只是反復雞同鴨講的無效溝通。大多數紛爭沖突,是在傾聽前已做出價值判斷。
各種問題答完,特裏普教授最後總結說:“你們是幸運的,全美國也沒有幾個人聽過來自內部人士的真實經歷。”
美國大兵:看到領袖哭得稀裏嘩啦?我好像可以理解
珍珠港密蘇裏戰艦上的美國海軍。(新華社記者 杜白羽攝)
一位八旬美國“中國通”盛情邀請我給他的學生,美國軍人講課。吉姆·柯客仁博士,白胡須大腹便便,慈祥如聖誕老人化身。和柯客仁博士在東西方中心“中國論壇”上相識,他對於中國國防白皮書的解讀客觀平衡,是位友華派。
我們聊得投緣。柯客仁博士1961年西點軍校畢業後,參加越南戰爭;在夏威夷大學獲得碩士和博士學位;在東德、日本、印度、越南、印尼等國生活和工作多年。現在夏威夷太平洋大學教世界歷史和國際關系,學生是美國退役軍人,或將畢業後加入美軍。
他邀請我當客座嘉賓,為他的學生做關於中國以及我駐朝鮮記者經歷的講座。起初我是猶豫的,面對美國大兵,聊什麼合適?柯客仁博士說,他的學生對中國很感興趣;講課內容和形式一切隨我自由發揮。
“我們這是去哪個校區?”我問。
珍珠港的黃昏。(新華社記者 杜白羽攝)
柯客仁教授平淡地說:“我們去美國太平洋空軍總部。”我完全沒料到……進入美軍基地,小心臟砰砰跳,腦海中已開始上演激烈的美劇情節……難怪他此前讓我帶上有效證件,以防被盤查。
珍珠港希卡姆聯合基地,是美國太平洋空軍總部,擔負美國太平洋司令部的空軍職能,管轄亞太包括日本、韓國、夏威夷、阿拉斯加和關島等約44個國家和地區。
2014年4月15日,與朝鮮青年一起過“太陽節”。
我的朝鮮故事,讓美國學生“大開眼界”,問題不斷拋來:“普通朝鮮人月收入多少?”“他們對領袖的感情是真的嗎?”沒錯,這些問題,現在的中國人一樣好奇和常問。
“看到領袖哭得稀裏嘩啦,這樣的感情我不曾體會,但我父母一輩卻可以理解。”我說。
黑皮膚的大兵凱恩評論說,“我就可以理解,想想要是我能和邁克爾·傑克遜握手,我也絕對不舍得洗手的”,他在阿富汗和伊拉克服過役。“一輩子不洗手嗎?”我開玩笑,學生大笑。
“等下,這圖是朝鮮?”我被一個個問號打斷,當我展示出平壤衣食住行的照片時,美國學生說還以為那是韓國。學生開始不舉手就發表評論,“真難以置信”、“你能隨便想去哪就去哪嗎?”
我直言不諱:“當然不是想去哪就去哪。比如我不可以隨意去軍事基地,這在美國和中國或其他任何國家都一樣吧?但我的確可以周末和同事、朋友開車去登山、去海邊,不需要向朝方報告或有陪同人員。”
平壤郊區登山途中,朝鮮青年邀請作者一起吃燒烤。
第二天,我收到柯客仁教授的電子郵件,他信裏說:“我的學生們非常喜歡你,對你的教學方法和能力,以及你的記者閱歷印象十分深刻。你對朝鮮的展示深化了學生們的認知和理解。我們希望和你在將來有更多互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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