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象万千,什么都会来,但什么都会过去。而把不准哪一天、哪一时,一切都可能回来,只是表现形式不同而已。
面对一丛喷泉,随意地坐在枝叶繁茂,高大若巨伞状古树下的木质长椅上。上午十点多,墨尔本初秋的阳光虽然明亮,但已经有些许柔软。那很多种类的鸟鸣声本就婉转,随着鸟儿在树叶与花丛、草坪和空中的停留、飞掠,鸣叫的声线真的十分飘逸,旋律自然天成。我望着不远处树木间,依稀可辨的库克船长小屋,整个人的感觉很是梦幻。怎么又回到菲茨罗公园了……
2001年也是上半年,作为公务访问,我到过墨尔本。一天下午有闲暇,几个人直奔菲茨罗公园,指向很简洁,瞻仰库克船长的小屋。此人了得,作为英国航海家、探险家,绘制地图的禀赋极高。二百五十多年前,便带领船员抵达澳大利亚大陆,是登上岸的第一个外国人,面对风口,抢先一步,面对世界大言宣布,澳洲归属英国。当然,事情也并非想象中的容易,据说1768年8月26日自伦敦港口出发,至1770年4月29日,库克和他的船员,驾驶那艘“奋进号”木帆船在太平洋上足足跋涉了一年半时间,才来到当时被称为“新荷兰”的岛屿附近,发现山脉和树林,库克判断这也许是一片新大陆。又在岛屿周围一直绕行了九个昼夜,才驶入一片开阔的海域,即现在的悉尼植物学湾。因此历史缘由,在澳洲的不少城市,时常能见到库克船长的塑像,人称澳大利亚国父。澳洲首府初始设在墨尔本,1934年当墨尔本建市100周年大庆时,澳洲知名实业家拉塞尔爵士出资800英镑,将库克船长在英国约克夏郡的那座故居买下,作为礼物送给墨尔本市民。人们将其分拆装了253个箱子,足有150吨,横越大洋运抵,在菲茨罗公园一隅的花园中照原样组建。至墨尔本,我以为,似乎只有造访了库克船长的那座小屋,才算登上了历史的一个峰巅,可以居高放眼,鸟瞰往后的世界。
如今的墨尔本、如今的这块新大陆已成何等样子?是什么因缘成就了现在这般?
库克船长的小屋内外景
实际的安排较为局促,那年在库克船长小屋,算是参观也罢,相认也罢,总共不过三十多分钟时间,犹如见了一个人,还未及深谈,就握手告别,下一档子事儿在等。但在离开的那一刻,我突然有个不情之想,一定要在别样的时段再来看看,必须来看看。在墨尔本市中心这样一个风景似画、近千亩大的公园里,不急,把脚步停下来,花些时间,这里有很多值得看的,包括库克船长小屋,还有许多值得触摸和思考的地方……在经过那喷泉、那木质长椅时这样想。当然,心中也明白,按照过往的经历,这是极小概率的事了。恍然间,我现在真的坐在那树下、那椅子上、那喷泉畔,眼前是几分熟悉又有些疏离的英国乡村浪漫色彩,步道、小湖、喷泉、花圃,林木高耸、浓荫绿意、雅致清幽。少数几个游人也只是在静静地散步、观看。说实话,穿越十六七年的时空隧道,好多事情、记忆,怎能不消褪。现在突然有了这接续上次的回来,我总觉得其中不尽是惊喜甚至愕然,更觉得好像内含一种隐喻!
昨天驾车大洋路,虽然消消停停,很是从容,但毕竟是观光中的长途奔袭。按计划,今天要转换模式,实施真正意义上的休闲。我和太太下榻于温莎酒店,处于中央商务区的中心。马路左对面是曾经的国家议会及财政部大厦,右手斜对面即是菲茨罗公园。天时地利、行程安排,犹如量子纠缠,各种因素的碰撞组合,把一个也算遥远的想法重新带了回来。今天文樾没有参加,静溪是住宿于老岳母家的,上午悠悠然搭乘地铁到温莎与我们会合。一致决定,今天上午应该在菲茨罗公园认真度过,对这高度绿色和那一段的人文历史,是一种领略也是享受。三人或在林间步道上徜徉、或细细瞻仰一座塑像、或揣摩一棵大树的树龄、或干脆停下分辨几种不同鸟鸣的声音。上午十点多,偌大公园内的阳光、空气,参天古树、渐次绽放的花卉,迸发出的气息是极其别致的。感受是一回事,描述则是另外一回事。单纯地讲这别致的气息,很难说得准。我在记忆中搜寻,找到一个比较。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离开芬兰赫尔辛基六七十公里,有大片可供旅行者亲历感受的原始森林,内中筑有很漫长、平缓又较为讲究的木条栈道,在朋友的相伴下,我在这条栈道上足足行走了两个多小时。这对长期生活在都市的人而言,是感受模式极大转换,一下子为真正意义上森林的博大与丰富震撼,特别是那直抵人心的清新气息,尤为神奇。步履不算缓慢的两小时行走,居然愈益轻松,甚至由内而外地产生一种兴奋,我一直把这种感觉视之为来自于森林的绿色兴奋。而眼下在菲茨罗公园,漫步、观赏、议论、交流,可能行为方式不一样,认真体会那别致的气息,与在芬兰森林感受相比,我觉得,这就不单单是一种绿色的兴奋。兴奋也有,让人神清气爽。而与兴奋融合在一起,洋溢于意念中的,还有一种舒缓。可能与上一次的做派完全不一样,不赶,让自己慢下来,不徐不急,又有了岁月加酿的底子,获得了这份绿色的舒缓!纯自然,没有一点人为的成分。正是在这种状态下,这天上午我们什么都不管,两个多小时,就是阅读公园,观赏和谈论库克船长的小屋、澳洲的发端、墨尔本近二十年的变化、菲茨罗公园英伦文化的鲜明特色。在生发一种渐次通透的感觉时,我隐隐的似乎有种意识,这次看似偶然的,基本不抱希望的再次回来,确实有点儿人生的隐喻。 世象万千,什么都会来,但什么都会过去。而把不准哪一天、哪一时,一切都可能回来,只是表现形式不同而已 ,不太可能像我这样简单、直白地重复回到菲茨罗一般。
菲茨罗公园一片宜人的绿色
静溪提前关照,今天是他老岳母95岁生日,文樾一家和静溪要设宴庆祝,盛邀我们出席。在万里之外的异国,参加一位上海老太太跨越珍寿喜宴,这可是难得一遇的吉祥。下午二点,我们在菲茨罗公园花圃边的小餐厅用罢午餐,喝好咖啡,又返身穿过公园,去墨尔本市中心的商业区域。从地图上看很是了然,墨尔本真正的中心区域,实际上就是由四条著名大街围成一个约2平方公里多的四方形,而其中的一条街,便是耸立着曾经的国会大厦、财政部大楼以及对面有温莎酒店的Spring大街,从公园出来只是几步之遥。晚上与老人家道贺生日快乐,总不能空着手,到商业中心一游,第一要务是挑选得体的礼品,又可漫步大街,细看墨城。我们还是保持着舒缓的心态,不急,时间是充裕的。墨尔本拥有众多的维多利亚式建筑,数量仅次于伦敦。而那些放眼即见的哥特式建筑,虽产生于近代,亦堪为当代建筑的典型。这十多年来,澳洲依靠贸易,特别是与中国的矿产资源贸易,经济大为发展。作为经济中心城市,墨尔本变化极其显著,即使是2平方公里多的商业中心区,现代商务楼、商贸综合体也拔地而起,与我上次来访时相比,有点精彩纷呈了。而这次游览兼小小的购物,在时间把握上确是严重超预算。三个多小时走下来,进进出出难以计数的商厦、店铺,居然都徒劳而返。一问才知道,今天3月13日为澳洲劳动节,按法律规定,员工必须休息,偶有几家开着的,也只是供应游客的咖啡馆、小点心店。无望之际,偶然发现一家点心店,品种尚有挑选余地,不同花式可组成一盒,再加上一盒台湾凤梨酥,连同我们几人三个小时的劳顿,呈送老人家,也算是一片心意。待赶到预订好的唐人街翡翠小馆三楼,华灯初上,文樾一家和喜盈盈的老太太已经在待客。
我很难想象,跨越珍寿(九十五岁)的长者居然这般气象,头发只是花白,脸容清癯,皱纹也不是很多,且无斑斑点点,上上下下一身干净。听介绍说,平时老太太每天都要与上海的女儿、女婿通一次微信电话,与在墨尔本工作、读书的孙子、孙女时常电话自不待说,自己还要戴了眼镜,每天在移动微信上阅读及发送……席间劝客,夹箸送菜,手势很是稳重。虽然今天是个好日子,一席人高兴,老太太也高兴,但言语不多。时而稍微讲几句,词语清晰而又十分简洁,精神内敛,不是一般的修养。今天这一席,尽管仅七人而已,却是点了满桌的澳洲特色菜,澳龙、生蚝、鲍鱼……文樾很为自己的母亲自豪,母亲在上海是家大型纺织厂的厂医,做了一辈子的医生。这样的知识分子从一个独特的角度,同一方基层有着特别深刻的接触。“现在听她说人、说事,还真是不能不服。”文樾这样讲。我想这是可以理解的,多少生命中的艰难时刻,多少人事上的形形色色,以如此高寿的阅历,以如此健全的头脑加以评析,显然不仅仅是十分的淡然和从容,往往还有别人难以企及的“脱离”,与个人的利害乃至好恶的脱离。知道我从上海来,知道我故乡是崇明,知道我当年还是在崇明插队落户的知青,老太太眼睛里格外显示出一抹亮光。“呵呵,我也在崇明劳动过,围海造田”。“那是什么农场的围海造田?”“什么农场不清楚了。那个时候叫八万沙。”我连忙告诉,后来那应该称作为东风农场。静溪跟我说,他听老岳母讲过,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三年自然灾害,上海严重缺乏副食品供应,市里组织大规模力量,分几个批次到崇明围海造田,建设八个国营农场,种粮种菜接济市区的供应。全市纺织系统有五六十万员工,先期,要抽调一二万人组成上海纺织围垦团到崇明北部的大江旁边,于滩涂、芦苇荡中向大江大海争地。他岳母毋庸置疑地编入先遣围垦团,对厂内的医务人员、技术人员这类知识分子而言,是改造良机。另外一层要紧的是,缺口粮、缺副食品,劳动、生活条件十分恶劣,劳动强度令人难以承受,从大城市下来的围垦团面临从未有过的困境,因缺乏营养而浮肿、因不胜负荷而虚脱,医生时常要在工地上救急。而这时候有一个人给老太太留下很深的印象,是上海国棉十七厂的王洪文,隔三岔五,王洪文要往芦苇棚里的医务室去坐坐。老太太也由此知道了这个还没有被吹得发紫的王洪文。
我听后不胜惊诧,于是在席间,不疾不慢,和老太太有了这样的问答,“您熟悉这个王洪文?”“常到医务室来,次数好多嘛,说不上熟悉,只是有些知道。”“国棉十七厂也编入围垦团,他年纪轻轻,当过兵身板结实,不参加劳动,可以到处逛?”“人家是厂里的保卫干事,政工干部,用不着掘泥挑担的。”“那常到医务室来干什么呀?”“拉关系、混病假呀,可以回市区,也可以去芦苇荡捕鱼捉蟹打野鸭。单从我手里就混了好几次病假。”
收割后的草之野,金黄的诗意
我听后一时无言,想起1976年之后,王洪文在中共中央副主席的高位上被抓,一次揭发批判的大会上,披露了这样的材料。其中有一段大意是,此人历来行为不端,当年参加崇明大围垦,干部和群众都在战天斗地,革命加拼命,而这个王洪文吊儿郎当,时常肩扛猎枪、头戴鸭舌帽,在工地和芦荡中游玩取乐、打野味喝酒……七十年代末期我已参加工作,听机关一位同事聊起,1975年夏秋之交,王洪文以中共中央副主席之尊,在当时上海领导的陪同下,视察崇明,也看过东风农场,煞有介事回忆当年艰苦奋斗史。这位机关同事参与过其中的接待工作,最令她有些愤愤的是,当天他们准备了好多富有崇明特色的鲜美菜肴,晚上酒酣之后,王洪文这几个人几乎打了通宵的牌,牌搭子是特为从上海市区带来的年轻女性。第二天,王洪文还派头十足地向当时崇明县委、县革委机关的领导干部作了一番重要讲话:深入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评水浒、批宋江!历史啊历史,历史的烟云怎么还不愿散去,举头三尺之上仍在缭绕。我想,也不能简单地说历史是如此无情,准确地讲,历史是如此不可改变,如此坚定。哪怕一个片段、一个细节,数十年之后,异国他乡,万里之外,仍有回响!
今日“九五”之尊的老寿星,面对我们大家齐声举杯庆贺声,即使在淡淡的不经意中,也很是流露出寿者、长者的神韵。老太太格外高兴并格外沉静:“谢谢、谢谢!你们喝、你们多喝!”老太太移居澳洲二十二年有余,历经世事,那份心态的洒脱,几近纯净。故国人事,虽未相忘,但审视的看法是通透的。我和老太太问答中,曾有这么一说,“那这个人在当年,做什么保卫干事时,品格上就有问题!”老太太似乎并没有赞成也没有反对,“人啊,就是这样一种人,喜欢混。以后的事情,可能他自己也想不到的!”
澳洲的葡萄酒极有特色,人瑞寿宴,又是客从故国来,喜酒当喝。时近晚上九时,人已微醺,握手告别各位,我和太太执意步行回酒店,从翡翠小馆出来,也就一刻钟的行程。回到下榻的温莎,站在酒店大门外的步道上,再看马路斜对面的菲茨罗公园,依稀灯火下,大片的绿荫是为黢黑状。想起白天在公园里隐隐感受到的那份人生隐喻,在流淌的岁月中,真的什么都会来,回避没有用,抗拒也没有用。什么又都会过去,无常的最是变化。以为“鸟儿从天空飞过,可它并没有留下痕迹”,其实,既然在这片天空飞翔过,当然有迹可循,并不一定全是还原,也只是呈现方式不同。
(来源:澎湃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