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抗疫·洞势|可疑的“初级阶段”:非洲疫情趋势令人担忧

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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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冠肺炎疫情全球蔓延,原本少有确诊病例的非洲也出现了暴发势头。根据世卫组织3月25日的数据,非洲大陆54个国家中已经有40余国有新冠肺炎确诊病例,总确诊数已超过2400例,其中有60多例死亡,南非、尼日利亚、卢旺达等多国已开启“封国”模式。非洲脆弱的卫生系统能否独自承受新冠肺炎大流行的考验,引起专家担忧。

“更多的时候大家都是被动应对的,尤其是对于贫穷国家,只有暴发了以后,西方国家才能看到情况严重。”清华大学公共卫生研究中心助理教授、世界卫生组织COVID-9全球研究路线图社会科学工作组成员唐昆博士近日在接受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采访时指出,“对于非洲来讲,现在的卫生体系很大程度是依赖于西方的援助,他们自己的基本公共卫生系统和初级卫生体系非常薄弱。”

唐昆博士在清华大学公共卫生研究中心任教,目前在加拿大多伦多大学担任访问学者,研究领域涵盖全球卫生政策、卫生发展援助、区域卫生问题以及妇幼卫生等,在坦桑尼亚、刚果(金)、缅甸、马来西亚、津巴布韦、巴布亚新几内亚等国家开展全球卫生研究及实践。

唐昆2月底曾前往南非、刚果(金)等非洲国家进行工作考察,经埃塞俄比亚转机。由于转机时人员杂乱,非洲的机场又没有有效的防控措施,3月初返程后唐昆自己也开始出现咳嗽等症状。怀疑自己被感染的同时,他也开始意识到非洲防疫工作的严峻性。

在采访中,唐昆表示,目前欧美国家提出的“群体免疫”概念对于非洲来说会是灾难性的,因为对于艾滋病、疟疾、埃博拉等传染病高发、仍依靠西方援助开展卫生项目的非洲国家来说,他们的政府缺乏严格的监测手段和强大的动员能力,而更关键的是他们的医疗体系完全无法应对一个新型传染病的暴发。

“任何一个疾病最后可以看得到的,都跟贫穷有关。”唐昆在采访中也强调了健康公平性的问题。由于非洲绝大多数人仍处于极端贫困,他们没有任何获得卫生服务和必需药品的途径。这种情况下,若新冠肺炎在非洲大规模暴发,死亡率会超过其他地区。

新冠肺炎会是对非洲卫生系统的巨大

挑战

澎湃新闻: 现在非洲有四十多个国家和地区都有了新冠肺炎确诊病例,总确诊病例已经超过2400例了。现在非洲疫情的发展处于哪个阶段?

唐昆: 很难说它现在处于哪个阶段,因为回答这个问题需要充分考虑非洲的国情,绝大多数国家的卫生体系非常薄弱。虽然现在报告了2000多病例,但我们无法确定背后有多少个病例没被筛查出来。因为很多国家没有能力做检测。有一些(条件)稍微好一些的国家,比如说埃塞俄比亚、南非,它们的防控能力可能强一点:埃塞俄比亚是非洲疾控中心(CDC)的所在地,南非的经济水平比较好。但是如果是像刚果(金)这样极端贫困的撒哈拉以南非洲国家,它们基本上没有什么防控能力。

所以说除了现在已报告的病例,有多少(病例)已经开始社区传播,重症病例有多少,很难有一个准确的数字。由于卫生体系薄弱,很多非洲国家都没有建立起一个完善、及时的传染病报告系统。这就是为什么很难评估它现在到底处于哪个阶段,如果只从已有数字来看,可以认为它是在初级阶段,但是真实的情况值得探讨。我会倾向于认为形势更严峻。

澎湃新闻: 从非洲政府公布的数据来看,现在的病例还是输入性病例为主,主要是有欧洲旅行史的人带来的。为什么到实际上是这些有欧洲旅行史的人带去的?

唐昆: 我觉得没必要区分从哪个国家输入的,因为传染病就是传染病。举个例子,我在(埃塞俄比亚首都)亚的斯亚贝巴转机,那里的机场来往旅客非常密集、整个机场非常拥挤,各国的人都在那里转机,意大利人、韩国人、中国人、非洲人都很多。你很难说到底是哪国的乘客带去的,因为那是整个非洲地区的交通枢纽。在这种环境下,谁都有可能被感染。我观察到亚的斯亚贝巴机场对于传染病防控还很不到位。他们可能对入境的旅客有测量体温以及报告旅行史的一些措施,但是对大量的中转旅客而言,在一个密闭的环境中没有任何检疫措施,我没有看到任何体温筛查。

唐昆(左)向当地卫生部门官员了解情况

澎湃新闻: 目前非洲对于新冠肺炎防控存在什么样的困难?

唐昆: 我在刚果(金)的时候,参加了他们国家卫生部关于新冠肺炎防控的一个会议,该国卫生部长与各级传染病相关部门的司长、主任,以及联合国各个机构一起开的会。对于非洲这些国家来讲,他们往往有一个近乎“完美”的计划,有很强的国家卫生战略,但是如果问他们这些战略该怎么执行,他们第一句话都是“我们需要援助国资助我们做这些事情”。所以这些行动都只存在于纸上,非洲国家并没有办法去真正执行,的确也是因为没有资金。如果没有捐助国投资他们的卫生体系,他们就无法采取实际的防控措施。即便他们想做点什么,也会因为人力资源不够、培训不够、设备物资不够、甚至连医院和病房都没有,导致无法执行。

我到刚果(金)的时候,入境时需要填表,表里面要写旅行史。如果是从中国来的,特别是从武汉来的话,可能需要隔离14天,这些基本措施他们还是有的。但是如果真的有病例怎么办?你去他们的医院就知道了,即便是一个地区的中心医院,也不具备基本的隔离能力,没有负压传染病房、没有ICU(重症监护病房)、没有呼吸机,甚至缺乏医生的基本防护设备。即便有新冠肺炎的病人,也只能像普通病人一样放在医院里,救治能力非常有限。

一个可喜的地方是,我们去参观了他们的埃博拉防控中心。埃博拉病毒暴发之后,世界卫生组织援助他们建了很多临时的医疗帐篷。病人来了,从哪里进来接诊,从哪里去住院,病人和医生的活动区域隔离,这一套流程是全的,因为国际社会捐助了很多应对埃博拉病毒的设施。所以他们卫生部门的想法是,如果暴发新冠肺炎的话,就把病人放到应对埃博拉的医疗设施中去治疗。但问题在于他们连基本的防护措施都没有,没有资金去购买物资。埃博拉暴发时中国和世界各国援助了很多物资和资金去做应急防疫,但是对于新冠肺炎来说,特别是全球经济受到巨大冲击的今天,很难说会不会有资金援助他们。

我们在刚果(金)参加卫生部长新冠肺炎特别会议的时候,他们的部长说,“当年非典(SARS)疫情就没有传到非洲,这个病可能和SARS差不多”。所以他们思想上可能是有倦怠的,并没有那么认真,觉得这种病可能天气热了就不会来了,在观念上还没有特别重视。

对于非洲人来讲,其实这种疾病的危险很大。在广大的撒哈拉以南非洲这些国家,他们存在着营养不良的问题,有的国家30%的人患有艾滋病,在刚果(金)还有埃博拉疫情同时暴发,我去的时候还在暴发霍乱和疟疾,有些地方还有麻疹……**当所有这些疾病都同时存在的时候,又来了新冠肺炎,这首先是对卫生体系的一个巨大冲击。 **

另一方面,如果新冠病毒来了以后,这些已经有其他基础疾病的人就会成为特别易感的人群。比如一个本来就营养不良的妇女或儿童,如果感染了COVID-9该怎么办?现在我们的指南里还没有任何关于如何救治这种病人的方案。还比如,如果这病人已经患有艾滋病,他又有了新冠病毒的协同感染(co-infection),那该怎么办?这种病人的治疗方案是什么,现在都完全不清楚。

为埃博拉防控搭建的临时帐篷

澎湃新闻: 有一些防治埃博拉的医护人员直接就被调去做新冠肺炎的防疫工作,以前非洲防治埃博拉的经验是不是对现在有帮助?

唐昆: 我觉得肯定有帮助。因为对于这种传染病,尤其是这种传染性非常强的新发传染病来说,防护措施和思路其实是一致的。就像我刚才说的防控埃博拉的临时医院,实际上内部的操作流程和我们在大型医院中看到的防控措施,在思路上是基本一样的。如果严格按照埃博拉的防控措施去做,对于新冠肺炎的防控也是有帮助的。

但是问题是他们的医疗人力资源非常有限,现在把防控埃博拉的医护人员调过去做新冠肺炎的防控,那埃博拉怎么办?这就是“拆东墙补西墙”。刚果(金)可以说集中了各种传染病,疟疾、艾滋病、埃博拉、麻疹、霍乱……你能想象到的恶性传染病这里都有。这时候又来了一种新发传染病,本来他们防控现有传染病的医疗人员都不够,可以想见对他们的卫生体系压力有多大。

“群体免疫”对于非洲是灾难性的

澎湃新闻: 前几天有报道写了南非约翰内斯堡贫民窟里的人,他们基本上对新冠肺炎一无所知,没有任何防护措施,但是对面富人区的人就做了很好的防护。在非洲,可能因为贫富差距,人们的防疫观念也有差距,最后得病的群体也有差异。

唐昆: 对,没错。 任何一个疾病最后可以看得到的,都跟贫穷有关。这也是我们说的一个健康公平性的问题。在非洲40%以上的人生活在极端贫困线以下(生活费用小于每天2美元),很多人没有任何获得卫生服务和必需药品的途径。 即便不说卫生服务,就连基本的生计都没法保障。如果说某个国家90%的人根本都没听说过新冠肺炎,我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澎湃新闻: 最近英国提出来了“群体免疫”的防疫策略。对于非洲来说,这种概念有没有可能是一种付出代价相对较小的一种防疫思路?

唐昆: 没有,我觉得这对于非洲来说是灾难性的。“群体免疫”的防控策略可能适合英国,适合欧美,前提是他们有坚强的卫生体系和社会管理能力。但即便对于欧美国家,一旦感染人数暴发,超过他们卫生体系可以容纳的阈值以后,卫生体系也会马上瘫痪。所以他们一旦发现有这个苗头,就会马上改变策略,会采取严格的防控措施。比如英国现在就开始关闭学校、所有公共场所,他们不就已经开始做了吗?

在政府有严格的监测能力、卫生体系还工作运行良好、政府有强大动员力的前提下,他们可以这么做。 也就是不期待在人群中完全消灭病毒,而是保持在可控的范围之内,从而期待疫苗或者药物研发可以跟上。即便没有疫苗和特效药物,这种措施也可以在一段时间以后逐步让人群建立起来一定的免疫力。其实,欧美国家基本都是这种所谓群体免疫的思路。

但是这个在非洲行不通,因为非洲的卫生体系能力太差了。 对于非洲来讲,现在的卫生体系很大程度是依赖于西方的援助。援助国往往帮助他们建一个母婴诊所,或者建一个艾滋病诊所,这样的援助模式就是我们所说的垂直项目(vertical programs)。但是垂直项目的目标就是只针对某一种特定疾病,并不能帮助这些国家加强他们自己的整体卫生系统(horizontal health system)的能力,也就是基本的卫生体系没有建立起来。 这样的话一种疾病暴发以后,国家就没有一张基本的保护网——我们把这称作是初级卫生保健体系(primary health system)。

如果这个“保护网”没有建立起来,无论什么疾病暴发都没有能力去应对。所以如果采取“群体免疫”的办法,允许大多数人都感染,势必造成新冠肺炎在非洲的暴发,然而重症患者得不到救治,可以预期死亡率一定会非常高。虽然可能不至于像埃博拉那种恶性传染病一样,但是(死亡率)肯定要高于其他地区,而且它的传播会非常快,因为没有办法控制。

一家地区中心医院妇幼诊所正在做出生登记

“只有暴发了,才看到情况严重”

澎湃新闻: 目前,国际组织或者说西方国家有没有给非洲一些帮助应对新冠肺炎?

唐昆: 我在刚果(金)工作了大概10天左右,跟他们的卫生部还有世卫组织都有接触,我觉得大家还处于观望状态。因为现在还是所谓的“初级阶段”。其实,即便在中国疫情严重的时候,欧美国家不也是观望吗?

但是现在疫情已经在欧美有了这么大范围的暴发,我觉得这对非洲是一个很大的警醒。非洲应该至少现在就要开始重视了。世卫组织、联合国儿童基金会还有其他主要的援助方在参加刚果(金)卫生部的新冠肺炎会议的时候,我觉得没有太多的发言,也没有人承诺提供援助来应对这个问题,现在还没有。更多的时候大家都是被动应对(reactive),尤其是对于贫穷国家,只有暴发了以后,西方国家才能看到情况严重。但当形势已经非常严重的时候,再采取措施往往已经来不及了。

如果自己的国家有资源有能力的话,自己就可以先把防控措施做起来。但是问题是这些都没有,就只能靠别人的捐助,现在别人自己还顾不过来,那谁能来援助这些国家呢?

中国去年给刚果(金)捐助了一批价值100万美元的防控埃博拉物资,大概有几吨物资,包括口罩和防护设备。现在中国大使馆、世卫组织正在积极行动,希望把这批物资调用到防控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的工作当中,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举措,能够通过国际援助,帮他们在物资上解决燃眉之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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