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沁俁北京大學學生
我匆匆忙忙趕上了地鐵,準確的說是被後面的人浪“拱”進了車廂。夏天坐地鐵是很難熬的,尤其趕上高峰期,再強功率的空調都抵不過人擠人散發出的熱浪。不過偶爾幸運女神也會光顧,比如這次,我竟在人潮湧動中找到一個座位。這就好比買彩票一樣隨機,你不知道坐在你面前的這個人什麼時候下車,雖然你可以察言觀色,分析他到底有沒有下車的意圖,但能夠在茫茫人海中精准快速地找到一個座位,總是帶有強烈的刺激性和幸運因素。地鐵上瞬息萬變的人群排列組合,也正是因為這份隨機,充滿了生活的無限可能。這裡是最好的人生舞臺,在這裡每時每刻都有最真實的演員上演著自己的生活百態;這裡也是最好的試驗田,面對隨時可能產生的突發事件,每個人的表現都活生生地考驗著人性與道德的準則。
和往常一樣,找到座位的我開始聽歌打發時間。約摸過了兩三站,車上的人少了很多。我旁邊的母子倆好像要去外地旅遊,小男孩三四歲的樣子,激動地一路上唧唧喳喳說個不聽。就在這個時候,車門打開,又有一大波人潮湧來,我坐在靠邊的位置還是下意識又向旁邊移了移。略生困意的我在迷迷糊糊之際,卻感覺旁邊的小孩子總是踢到我的腿,已經移到最邊緣的我還是難逃小腳的“襲擊”。我回頭一看,原來是小孩子已經被媽媽抱到懷中,媽媽一個勁地將孩子向我這面轉,可小孩呢?卻偏要扭過頭向媽媽另一邊的方向看去,嘴裡還一直嘀咕著:“媽媽,那個小朋友怎麼了啊?”我順著孩子眼神的方向看過去,也是一愕。坐在這對母子旁邊的也是一對母子,只不過這位媽媽帶的孩子有點不同。孩子艱難地癱坐在輪椅上,小小羸弱的身軀完全支撐不起自己碩大的腦袋。孩子的雙眼向外突出,似乎佔據了整個臉盤四分之一的位置,可眼神卻是空洞無光的,直鉤鉤地盯著前方。孩子好像呼吸很困難,喘息聲很急促卻又很虛弱,總是吐著舌頭艱難地呼吸。
我旁邊的小男孩不顧媽媽的阻攔,還是好奇地偷偷盯著輪椅上的孩子,不停地問:“媽媽,媽媽,那個小朋友怎麼總吐舌頭?”“媽媽,媽媽,那個小朋友為什麼坐在那種椅子上?”孩子的媽媽卻完全不想搭理孩子的問題,只是指向我這邊的方向,想讓孩子看看廣告和站牌分散他的注意力。孩子每問一次,她就插一句別的話題,從來沒有正面回答過孩子的問題。小男孩好像看出了媽媽的回避,便也不說話,只是偷偷地盯著輪椅上的孩子。
說是輪椅,其實只是一個自己改裝的簡易椅子。鐵架結構已經有些生銹斑駁,給孩子墊在身下的紅色座墊也有點點污漬。孩子的衣服有些紹色,衣角也磨得黑亮,但能看出來這是精心給孩子打扮過的,尤其那雙顏色豔麗的小繡花鞋,耀眼地點亮了孩子的整身穿著。孩子的頭髮很短,病痛的折磨下也早已看不出孩子的年齡和性別,也許只有這雙屬於女孩的小繡花鞋才能代表著孩子一點點天真爛漫的特徵。孩子的母親看得出很疲憊,樸素的著裝能看出他們清貧的日子。她雙眼暗淡無光,坐在座椅的邊緣,雙手卻牢牢地抓住孩子輪椅的扶手,好像絲毫不敢放鬆地依靠在椅背上。她偶爾將頭搭在輪椅的扶手上休息,但孩子每一次用力的喘息都讓她警覺地抬起頭,目不轉睛地盯著孩子的神態,時不時撫摸孩子的小手試圖給她一些安慰。可能是車上人多吵雜,孩子的情況並不穩定。呼吸還沒有平復,就開始大聲地咳嗽、打噴嚏。孩子的母親便慌忙從包裡拿出手絹,想給孩子擦擦鼻涕。
可慌忙的不光只有這一位母親,還有周圍很多別的乘客。我旁邊小男孩的媽媽就很厭惡地看了一眼輪椅上的孩子,然後匆忙拿出口罩給兒子戴上。嘴裡還嘟嘟囔囔,大概是說有病的孩子為什麼要帶到公共場所。不過看樣子輪椅上的孩子只是感冒了,打過噴嚏後便再不出聲,只是呆呆地望著前方。戴上口罩的小男孩卻還是好奇地不斷張望,這時他的媽媽已經失去了全部耐心,有些嚴厲地呵斥孩子不許再往過看。小男孩有些委屈地低下了頭,小聲問到底為什麼。媽媽凶巴巴地回應:“因為他有病!”
短短的幾個字卻擲地有聲地砸在車廂,就坐在旁邊的那位疲憊的母親忽然像是被什麼擊醒,本來黯淡的雙眼突然有一絲光亮,顯然她是聽見了男孩媽媽的回應。她轉過頭來,微張的雙唇好像是要解釋些什麼,可是又怔住了。這一回頭,我才發現她眼睛裡那絲光亮竟是打轉的淚水,可很快她的眼睛又黯淡下去,只是這次似乎變得更暗了。她木木地轉過頭去,我卻看到她用衣角偷偷擦拭掉眼角的淚水,然後垂著腦袋,再也沒有和任何人的目光接觸。
新上車的幾個孩子也都好奇地望向輪椅上的孩子,可父母們卻幾乎都是呵斥般拉回孩子的視線。父母們聲音中那種的焦急,仿佛眼前就是避之不得的瘟神,怎能不趕緊把自己的孩子拽回身邊。天真的孩子們眼裡本是好奇和關切,在呵斥下只能變成偷偷地窺探。在孩子的心裡,輪椅上的孩子是和自己一樣的小朋友,雖然看起來不同,但孩子們還是願意用平等的眼神去接觸這份看見的不同。可父母焦急或是嚴厲的呵斥,讓他們感覺到了這份不同所帶來的明顯界限。雖然並不大明白,但孩子們能感受到父母言語後深深的鴻溝。這是有病孩子和沒病孩子的差距,這是天壤之別,是絕對不能輕易觸碰的界線。
到站了,疲憊的母親推著輪椅上的孩子離開了。可她始終再也沒有抬起頭。車廂裡別的父母,卻好像都放下了緊繃的神經,深深地歎了口氣。
我看到剩下孩子們疑惑的目光,只不過他們再也不是正大光明地注視了,而是躲在父母身後露出畏畏縮縮偷窺的眼神。那種屬於孩子天真爛漫的明亮目光,此刻卻變的和成人世界一樣污濁。我從不願揣測人與人的距離到底有多遠,也不願站在道德的高點去呼籲人人都能獻出一點愛。只是在公共的場合,我仍希望能看到更多平等的相待,而這種平等是屬於每一個不同個體的平等。弱勢群體需要的不光是在危機時刻能獲得救助,大多情況下他們更需要一個平等參與的空間,能夠在平常日子裡堂堂正正、挺起腰板生活。來來往往的人群,不奢求每個人都能駐足伸出援手,但起碼請給予別人一個平等的眼神,一個不偏不倚正視的目光。更別讓孩子清澈的雙眸蒙上和成人一樣複雜黯淡的灰塵。
作者介紹:
吳沁俁,90後女孩,現就讀於北京大學。二十出頭的年紀,懷揣著對世界的無限渴望,也憧憬著未來的一切可能。雖然年紀不大,她卻一直追尋著生活的不同種可能,堅持行走在路上,用心感悟人生,用文字記錄思緒。每一次遠行都是換位的人生,而每一次思考又都是心靈的沈澱。寵辱不驚,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望天上雲卷雲舒。如今這位90後大學生在《亞太日報》開設專欄《雲卷雲舒》,以自己單純甯靜的心為讀者打開一扇新的視窗,品味人間百態,共賞花開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