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极化、民族分裂,“两个美国”的对立从何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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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2016年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后,关于美国政治和社会大分裂以及可能爆发某种形式的“内战”这个话题越来越引起媒体和学术界的关注。而如今,在2020年大选中落败的特朗普一直拒绝承认败选,还屡屡声称大选中存在大规模舞弊行为,他的支持者也多次举行示威游行,其中不乏“民兵”组织。这些人多次与特朗普的反对者发生暴力冲突,造成人员死伤。

2017年,《外交政策》杂志曾作了一项调查,向安全专家和普通民众提问内战的可能性。虽然受访的专家认为有30%或60%,甚至95%的可能性爆发内战,但是一般老百姓要乐观许多,他们总体上认为只有18%的可能爆发战争。

然而,2年后的情况变得很不一样。2019年,美国乔治城大学政治和公共服务研究所的调查表明,大多数美国人相信,由于政治、种族和阶级分裂愈发恶化,美国在通向内战边缘的道路上已经走了三分之二。

美国社会内的火药味,正越来越浓,不同势力间的纷争乃至冲突在特朗普主政的四年内愈演愈烈,其中最知名的冲突便是弗吉尼亚州夏洛茨维尔市极右翼示威引发的冲突:2017年5月,夏洛茨维尔市决定移除一座罗伯特·李将军的纪念雕像。李将军在南北战争期间效忠于南部邦联,反对废奴主义。市议会和支持拆除者认为其形象与种族主义有关联。8月11日晚,数千名白人种族主义者云集该市,举行了一场名为“团结右翼”的集会。他们手举火把,喊出类似纳粹德国的“血与土”以及“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终结移民”等口号。8月12日,示威演变成暴力事件,造成一人死亡、多人受伤。

正是在此类事件发生频率愈来愈高的大环境下,商界人士对美国政治领域的“内战”气息也感到不安,2019年10月9日,黑石集团联合创始人兼CEO苏世民(Steve Schwarzman)在接受彭博社采访时认为,美国现在的政治几乎和南北战争之前一样激烈和两极分化,今天政界辩论的“敌对性质”令人想起了19世纪50年代的局势。

美国社会眼下究竟两极分化到了怎样的地步?其背后与美国过去数十年间正在发生的“民族分裂”又有何关系?美国在未来将走向何方?

起于上世纪70年代的政治极化

美国的政治制度是比较稳固的两党制,共和党和民主党在内战后长期垄断美国政治。成立伊始,共和党更多代表北方工商业发达地区的利益,在内战前夕持自由主义立场,反对扩大奴隶制,共和党出身的林肯总统领导了废奴斗争和反对南方各州分裂的战争。而民主党起初代表南方各州的利益,主张维护奴隶制。

从20世纪初开始,两党意识形态悄然发生变化。共和党出身的老罗斯福总统实行资源保护政策,推动公平交易方案,调和阶级矛盾。而威尔逊和小罗斯福等民主党出身的总统则推动一系列社会政治改革,其中小罗斯福实施的新政对二战以后的美国影响深远,成为划分美国政治阵营的重要标准——支持或者大体支持罗斯福新政的就是自由主义者,整个反对罗斯福新政的就是保守主义者。

彼时,两党内部的意识形态还都比较庞杂,倾向自由主义的民主党内部也存在保守派,甚至和共和党内的保守派组建过保守派联盟,而共和党中也有支持大部分新政措施的自由派。

不过,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两党意识形态基本定型,基本盘也发生根本性变化:民主党彻底转变为自由主义政党,经济政策倾向于建立社会保障制度以及对经济实施必要的干预,选民主要分布在东海岸和西海岸的经济发达地区;而共和党则完全成为保守主义政党,选民主要在中部和南部各州,其在经济政策方面提倡自由放任和小政府,在道德方面坚持传统立场,和基督教福音派关系密切。

随着两党内部消除“杂音”后,美国政治极化的趋势开始加强:极化趋势加强首先出现在前总统克林顿时代,克林顿的婚外情激化了民主党和共和党选民的分歧;到了前总统小布什时代,围绕第二次海湾战争,两党选民进一步对立;前任总统奥巴马执政时,两党选民的分歧焦点则是全民医保;2016年特朗普当选总统后,共和党更是似乎逐渐成为“特朗普党”,政治极化现象愈发明显。

政治极化:两党之间与选民间差距越来越大

美国的政治极化有多方面的表现。首当其冲便是两党政治价值差距越来越大。从表1可以看出,从1994年至2017年,越来越多的共和党人比民主党中间派更趋向保守主义,而越来越多的民主党人比共和党中间派更偏向自由主义。这表明,两党政治价值的交集越来越小,向自由主义和保守主义的两个极端方向演变。

表1 1994-2017年两党政治光谱的变化

作者根据Pew Research Center的“The Partisan Divide on Political Values Grows Even Wider”整理

其次则是两党面对重大社会和政治问题的差别变得越来越大。从表2看出,从1994年至2017年,两党选民在社会保障,种族歧视和移民等问题,两党选民的差距越来越大。

表2 1994-2017年民主党人和共和党人对重大社会政治问题的肯定性答复

作者根据Pew Research Center的“The Partisan Divide on Political Values Grows Even Wider”整理

再次则是两党选民还互相敌视。2018年10月29日,美国公共宗教研究所发表了题为《党派极化主导特朗普时代》(“Partisan Polarization Dominates Trump Era: Findings from the 2018 American Values Survey”)的一份报告。根据该报告,两党选民都高度不看好对方阵营,90%的民主党选民对共和党看法负面,而87%的共和党选民反感民主党。调查发现,82%的共和党选民对特朗普总统持积极看法,但是,79%的民主党选民对特朗普总统持消极看法。

正是由于美国国内出现了根本性的政治冲突,故美国两党基本面出现了越来越无法弥补的鸿沟,这进一步引发了政治极化——即虽然民主与共和两党的内部变得更为一致,但是两党彼此分离而非趋同,意识形态和政策变得更加对立。用中国的政治术语来形容,就是人民内部矛盾向敌我矛盾方向转变。正是在政治极化愈演愈烈的大背景下,政治暴力和内战忧虑愈发严重。

至于政治极化的根源,则是美国正在出现 “民族分裂”,其已将合众国撕开一道深深的裂痕,全美呈现为支持民主党的“自由主义美国”和支持共和党的“保守主义美国”这两个高度差异甚至对立的板块。

“民族分裂”的形成和冲击

“民族分裂”是20世纪70年代以来美国一系列社会变迁的结果,有着深刻的经济根源和国际背景。美国在全球化过程中经济结构发生深刻变化,从而将美国社会分裂“自由主义美国”和“保守主义美国”。而过去数十年来全美人口结构的变化又在加剧这种对立。

二战结束后,美国是世界第一大工业国,也是第一大贸易顺差国。1948年至1966年,美国一直是全球最大的贸易顺差国。随着德国和日本工业的崛起,德国于1967年超过美国,成为全球第一大贸易顺差国。从1976年起,美国变为全球最大的贸易逆差国。

2001年中国加入WTO后得益于市场化改革和全球化,GDP高速增长,相继超过欧洲第一大国德国和日本,成为全球第二大经济体。2010年以后,中国成为全球第一大工业国。2018年,中国制造业增加值占全球28%,约相当于美日德三国的总和。

正是20世纪下半叶逐步深入的全球化过程中,美国制造业也逐步向外转移,就业岗位持续减少,直到2010年以后才发生反弹。1980年,美国有近2000万个制造业岗位。2008年金融危机后,这个数字下降到1200万个。2000年至2010年间,美国制造业岗位减少了570万个。

2010年之后,尽管美国制造业岗位出现新增,但是远未达到最高水平。制造业岗位流失对美国中西部(包括俄亥俄州、印第安那州、密歇根州、伊利诺伊州、威斯康星州、艾奥瓦州、肯萨斯州、密苏里州、明尼苏达州、内布拉斯加州、北达科他州及南达科他州)的制造业冲击极大。例如,1969年至2009年,位于中西部的俄亥俄州高收入制造业就业岗位净流失达75万个。

图1 1950-2017美国制造业岗位变化(单位:千人)

资料来源:美国劳动部统计局:Moody 的www.economy.com

阴影区是美国国家经济统计局确定的经济衰退期

和制造业转移、就业岗位流失相映成趣的是美国金融业和信息技术产业随着全球化迅速发展。1980年,金融、房地产与专业服务业增加值在全美 GDP 中的占比首次超过制造业。

图2 2018年美股各行业净利润占比

来源:Wind

我们从图2可以看出。在美股上市公司的年报利润中,金融业依旧占据第一位,信息技术产业占据第二位,工业仅仅占7%。金融业主要分布在纽约等金融中心,而加利福尼亚州的硅谷则是著名的科技创新中心。

经过几十年全球化和产业结构变迁,美国从经济上已分成两部分:以金融、服务业和高科技见长的东海岸和西海岸各州,即“自由主义美国”,中西部等老工业基地以及南部构成了“保守主义美国”。而这两部分在政治上的态度明显不同。

图3 2004-16年四次大选的党派分布图

资料来源:https://share.america.gov/,由美国国务院国际信息局管理

图3反映了最近四个美国大选年,即2004年、2008年、2012年和2016年,各州投给两党总统候选人的情况:红色是共和党候选人在所有四次选举中获胜;粉红色是共和党候选人获胜三次;紫色是四次选举中两党各赢两次;浅蓝色是民主党候选人在四次选举中获胜三次;蓝色是民主党在所有四次选举中获胜;紫色是其选民则在两党之间摇摆不定,即摇摆州。

根据这张图,我们不难发现,两党的基本盘不仅非常稳固,而且非常“大”,真正的摇摆州也就那么几个,而该格局正与美国“民族分裂”形成的两大板块相吻合。

除去全球化进程对美国经济产生的影响逐步反应到政治层面上,全美人口结构的变化也在助长“民族分裂”。

根据美国人口普查局的调查,美国的人口结构当下正在发生深刻变化。从总人口看,2014年白人(不包括拉美裔)占62.2%,其他族裔占37.8%,预计2060年白人将仅占43.6%,其他族裔占56.4%。若从18岁以下人口看,比例更为悬殊:2014年白人占52%,其他族裔占48%,预计2060年白人仅占35.6%,其他族裔占64.4%。

假使这一趋势延续,那么在可预见的将来,白人将成为美国的少数族群,这是很多带有优越情绪的白人所无法接受的。美国保守派政治学家亨廷顿此前已在其最后一部著作《我们是谁:美国国家认同面临的挑战》对美国人口和文化变化引发国家认同危机表示担心。

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经济学家安格斯•迪顿(Angus Deaton)和安娜•凯斯(Anne Case)夫妇的研究则表明,受教育程度较低的白人中年中等收入男性的死亡率近年来正在陡升,而这些人受到失业以及失业引发的家庭和健康问题的困扰。这也是全球化背景下自身利益受到损害的一部分白人工人生活的真实写照。

“民族分裂”或将使美国一分为二

美国在经济全球化过程中逐渐形成“自由主义美国”和“保守主义美国”,其中“自由主义美国”是四十年来经济变迁的得益者,更加倾向全球化和欢迎移民,主张政府对经济和社会生活的干预,支持种族和文化的多元主义以及性别平权。而“保守主义美国”则是四十年来经济社会变化的受害者,希望保护本国工业,多坚持基督教福音派理念和传统观念。

正是“两个美国”的对立孕育出 “民族分裂”这颗政治毒瘤,并以政治极化的方式撕裂政治体系,这体现在三个方面。

首先,国会内部两党对立加剧。这导致国会工作效率低下,通过法案变得越来越少。

其次,国会和行政系统对立。一旦总统和国会多数属于不同政党,立法和行政当局的矛盾便会激化,甚至导致政府机关停摆。在新冠疫情危机中,作为众议院多数党的民主党和共和党出身的特朗普总统矛盾不断。

再次,联邦和州对立。和总统分属不同政党的州长经常会利用联邦制抵制总统的命令。2019年2月,美国总统特朗普宣布国家进入紧急状态,以便挪用军费在美墨边界筑墙。同月18日,民主党人担任州长的加利福尼亚州政府和其他15个州联名控告特朗普滥用权力。19日,特朗普当局宣布将追讨并取消联邦政府提供加利福尼亚州兴建高铁的35亿美元经费。

联邦与州的对立在本次新冠疫情表现得更加突出。在疫情初起之时,特朗普迟迟不下令全民戴口罩,民主党人担任州长的多州则陆续发布“口罩令”。而随着北半球天气转凉,11月以来美国疫情日趋恶化,当选总统拜登表示将亲自打电话给倾向于支持共和党的各个“红州”州长,说服他们颁布佩戴口罩的法令,然而部分“红州”州长对媒体表示将拒绝拜登的请求。

2020年新冠疫情以来,“民族分裂”这颗政治毒瘤不断恶性膨胀,并已在总统大选中制造出更大规模的政治极化……

(作者系上海大学上海合作组织公共外交研究院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