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诗人加莫内达:寻找自由如同寻找丢失的钥匙 | 一诗一会

界面新闻

text

西班牙诗人安东尼奥·加莫内达(Antinio Gamoneda,1931 -)。(图片由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提供)

安东尼奥·加莫内达是目前在世的西班牙诗人中颇具影响力的一位。他出生于20世纪30年代,童年和少年时期正值西班牙内战和战后的艰苦岁月。由于父亲早早去世,加莫内达从小与母亲相依为命。他们居住在西班牙莱昂郊外的铁路工人聚集区,一片属于城乡结合部的地带,经济十分拮据。在这里,加莫内达对劳动人民的生存状况有了切身的体会,在内战和战后时期,他也成为距离血腥镇压最近的见证者。

在某种程度上,早年的经历让加莫内达从一开始就与其同代诗人走上了截然不同的文学成长道路。他只在一所宗教学校接受过两年免费教育,便辍学成了一名勤杂工,在一家银行的多个岗位上任职。与此同时,他一方面自学文化和文学,尝试写作,另一方面,他和一伙朋友组成了反法西斯组织,后因有人“失踪”(因自杀、受刑、精神失常、牺牲所致)而解散。1960年,加莫内达凭借诗集《静止的暴动》登上西班牙诗坛,诗集的题目直接指向他所做的“平静的造反”。他试图通过诗歌呼唤人类尊严与普世价值,展现自身的态度与立场。

处女作出版后,加莫内达还曾为莱昂省议员团组织文化活动,主持出版丛书,但并不顺利,为此,他险些丢掉自己的公务员身份。1975年,弗朗哥逝世,胡安·卡洛斯登上王位实行民主改革。在加莫内达的代表作长诗《描述谎言》中,诗人回首内战和战后往事,感慨失去的青春、伙伴、战友,身为“幸存者”的自己,不但没有感受到政治变革后的愉悦,反而更像是一个多余的人,深陷孤独与创伤的巨大漩涡之中。此后,加莫内达的创作更加趋向内心世界,围绕他的记忆、家庭和身边的风景展开。

1987年,加莫内达荣获西班牙国家诗歌奖,他在诗歌方面的成就逐渐显露,受到国内外读者的关注。2006年,他又获得西班牙语世界最高文学奖塞万提斯奖。可以说,加莫内达的创作始终与他的人生经历密不可分,他的诗歌具有鲜明的现代主义特色,常以记忆、痛楚和黑暗为题材,又将这些题材变得充满生机。近日,加莫内达的首部汉译诗集出版,经出版社授权,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从《加莫内达诗选》中选取部分篇目,以飨读者。

《加莫内达诗选》

安东尼奥·加莫内达 著 赵振江 译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2021-01

你的双手实实在在

你的双手实实在在。

有一天,世界陷入沉静;

树木,在上面,深邃

而又庄重,我们在表皮下

感到大地的运动。

你的双手在我手中多么温柔

我感到你活在我心中

感到引力和光明。

在树木下面,一切都是真的,

一切都不是虚晃。我了解万物

就像人们用嘴巴了解水果,

用眼睛了解光亮。

二十年后

十四岁时,

人们让我工作到很晚。

回家时,母亲

用双手捧着我的脸。

我是个小伙子,热爱太阳和土地

热爱同志们在灌木丛中的呼喊

热爱夜间的篝火

热爱一切事物,只要能带来

友谊和健康,只要能使心灵成长。

在冬季,清晨五点,

母亲走到我的床边

将我的名字呼唤

直至将我唤醒

一直抚摸着我的脸。

我来到街上,天还没亮

我的眼睛好像已被冻僵。

这不公平,尽管走在街上

听着自己的脚步声

感受人们安睡的夜色

理解他们像同一个生灵

仿佛在同一个生存中休息

大家做着同一个梦,

多么美好的事情。

我开始工作。

办公室

气味难闻,令人痛心。

然后

来了几个女人。

她们

开始默默地清扫灰尘。

二十年了。

我已

被忘记并嘲弄。

已经不理解夜晚

不理解草原上小伙子们的歌声。

然而,我知道

有个比我更重大更现实的事情

在我骨子里,在我心中:

永不疲倦的土地,

请签署

你懂得的和平。

将生存的权利

赋予

我们

自己。

地质学

有时候我走向山区

眺望远方

我踏上一些山梁,古老的土地

阳光下变得漂亮,我看见

阴影沿斜坡而上。

我走了很久

不声不响。

然而有的日子,我沿着这些山脊行走

并向山区眺望,

自由在那里也是踪迹渺茫。

我回来了。我清楚地知道

寻找自由如同寻找丢失的钥匙,

也知道如同观察内心

同样都无济于事。

水的感觉

今天傍晚我坐在河边

很长时间,可能很长时间,

直至我的双眼漂在水面

我的皮肤像河的皮肤一样清鲜。

当夜幕降临,已看不见水

但能感到它降落在黑暗。

我只听那黑夜中的响声;

只有那水的声音在耳中。

多少人类,多么辽阔的大地,

这夜晚的声音却足以充满我的心际。

我不知是否背叛了自己的朋友:

坛子里盛满了昏暗而又甜蜜的水,

可红色、古老泥巴的坛子在遭罪。

有人同情这坛子。

有人理解这坛子和水。

有人为了爱将自己的坛子打碎。

无论如何,我并非

为了自己畅饮而打水。

我活着,没有父亲也没有同类

我活着,没有父亲也没有同类;

我沉默,因为在声音盲目的坟墓里

找不到那些

像古老果实的,亚当的,圆满

奉献的话语。健康

结实的肌体在失去;只剩下足迹:

碎片,孤独,雕像,土地。

我记得土地坚硬开裂

我记得土地坚硬开裂

呈蓝色升向白雪。

我记得河流下降

像清爽的雀鹰,

红色的土地在山坡上。

只见寂静的果园,粗犷的村庄。

我也曾观察人的心灵

看见同样的缓慢,同样

红色的峥嵘和寂静的寒冷。

而后来,惊奇地发现

被阳光照得疯狂的水,濒临

深渊的百合,平静的夜晚,

在杨树林中,还有白天

飞快的鸟儿和夜莺。

那是象征穿过的日子

那是象征穿过的日子。我有一只黑色的羊羔。我忘了它的目光和名字。

条条小路在我家附近会合,沿着篱笆延伸,不通向任何地方,终点是小块儿的草地,那是我和羊羔的去处。我在那小小的迷宫中横冲直闯地玩耍,直到寂静使恐惧萌生,像我肚子里生的蛔虫一样。这样的情况一再发生;明知心中恐惧,却依然要去草地。

最后,羊羔被送进屠场,我懂了,爱我的那些人也常常会决定对死亡的管理。

文中诗歌选自《加莫内达诗选》一书,经出版社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