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寫:為月亮造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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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華社北京6月24日電(記者喻菲)賈陽有兩個孩子。一個在北京上中學。一個被送上了月球。

十年,嫦娥三號月球探測器副總設計師賈陽帶領團隊研製出中國第一輛月球車。十年,皺紋爬上額頭,青絲漸成白髮。

為了“玉兔”這個月球上的“孩子”,賈陽說:“做多少都值得。從來不會覺得少做一點也可以。”

1970年,賈陽出生在吉林四平一個普通家庭。

這年,中國發射了第一顆人造地球衛星“東方紅一號”,標誌著中國正式進入航天時代。

賈陽8歲時,讀到一本書:《太陽系》。從此天空看上去與往日不同了。癡迷天文的他自製望遠鏡;帶領同學觀測哈雷彗星;半夜跑到城外數流星……

懷著遠在星辰的理想,他考入國防科技大學固體火箭發動機專業,後又進入中國空間技術研究院繼續攻讀飛行器設計專業。

1995年賈陽參加工作時,中國市場經濟興起。不少航天人被捲入商海。同時,外資企業進入中國市場,吸引了大批人才。當時航天系統的工資待遇不高,有順口溜說:“搞導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

賈陽也有過動搖。但他沒走。因為,探索宇宙之美是他從小的夢想。“能讓事業與兒時的夢想一致是件幸福的事。”

最初工作的八年,賈陽主要是為即將發射上天的衛星和飛船做空間環境模擬試驗。“這可以說是給航天器發合格證的試驗,每顆衛星、每艘飛船上天前都要做的。”

這段時間也是中國航天高速發展時期。神舟一號到四號、北斗系列衛星、中巴資源衛星、海洋衛星等,這些星船發射前的試驗賈陽都參加過。凡是有難度的試驗,大家都會想到賈陽。

一次,為了一項很困難的試驗,賈陽把自己關在辦公室一個星期,抽了兩條煙,熏黑了四面墻,終於把問題解決了。

2000年女兒出生了。他給女兒起名思航,以寄託他對航天事業的鍾愛。

2004年中國正式啟動了嫦娥探月工程。這年7月,賈陽接到了研製月球車的任務。

“當時我很興奮。探索月球與我小時候對天文的愛好結合得更緊密。”

不久,賈陽就面臨如何模擬月球表面開展試驗的問題。月球車與月壤的作用力是什么樣?會不會打滑?車輪會不會下陷?這些都要在地面上驗證。

怎樣模擬月壤呢?

他查閱了大量資料後發現,吉林靖宇縣、輝南縣有個龍灣火山群,那裏的火山灰和美國“阿波羅”飛船登月取回的月壤樣品成分相似。他在網上找到靖宇縣的人,問當地有沒有火山灰,對方說有。賈陽說要買,對方以為他是騙子,不再理他。

眼看10月底東北就要封山,賈陽急忙趕到長春,又坐了幾個小時的長途車到了靖宇縣,山路上飄著雪。下了車一個人都不認識,賈陽先找長途運輸司機打聽,輾轉找到一個人說知道哪裏能弄到火山灰。第二天,那人帶他進山,找到一個磚廠採火山灰的工地。賈陽當機立斷,買了幾大卡車火山灰,運回了北京。

對中國科學家來說,月球車的研製沒有經驗可循。賈陽說:“在一張白紙上設計圖景時,總是信心滿滿。但在實際研製過程中,不斷出現各種問題,都是沒有想到過的問題,信心也曾受到打擊。通過努力解決了這些問題,信心才會逐漸恢復。”

一旦研製中出現問題,各個領域的專家會從幾十個不同角度質疑設計師。

賈陽承認,在月球車的設計中,自己有過疏忽。直到設計後期,計算機幾何分析才發現一種極端情況下,月球車在駛離著陸器的過程中,有可能被遮擋而出現無法與地球通信的盲區。此外,如果月食發生在中國能測控月球車的弧段之外,月球車該如何應對,一開始也未考慮週全。

“這兩個問題應該早想到。等到設計固化後再解決,就可能花費十倍以上的代價。當時我很著急,跟相關設計師們討論解決方案,煎熬了快一個月才解決。”

“這也反映了我們經驗不足。如果研製一顆比較成熟的衛星,有很多可以參考的經驗,如果不早發現這些問題就是失職。但月球車一開始要解決的新問題實在太多了,這兩個問題就被疏忽了。”

賈陽常說,技術上的難題都不是難題。他的博士導師是著名航天專家、中國科學院和中國工程院雙院士閔桂榮。“閔老師對我的工作方法、解決問題的思路有很大的影響。比如遇到困難,很多人認為走不通。而閔老師會說,你就做吧,沒事。幾句話就堅定了我的信心。因為有這樣的鼓勵,我信奉一句話,辦法總比困難多。”

航天是有極高精度要求的探險,成敗在於細節。為了成功,每位設計師都竭盡全力,而非盡力而為。

產品出廠前,各級領導都問:你到底有沒有信心?賈陽回答:“信心是有的。來自於哪裏?我想做的事,領導、專家們要求和建議做的工作都做了,我心裏沒有疑點。”

然而,誰能百分之百保證成功?

“飛機、航母可能比我們的產品更複雜,但是航天器的環境惡劣,不可修復,成本高。我們為了成功不遺餘力。即使不遺餘力,都沒有十足的把握。現在社會上都在討論中國學術界造假。但在航天領域,絕對沒有造假。真都不一定有信心,造假怎麼能成?!”

一旦失敗對設計師意味著什么?賈陽說,掉上幾十斤肉也是有的。無論是否受到批評,日子都難過,心理壓力巨大。

工作越久,賈陽就越謹慎。他也要求年輕設計師們注重細節。“看到年輕人文章中的標點錯了,我跟看到內容錯一樣著急。航天的高風險性無法完全準確刻畫出怎樣做就一定能成功。但如果標點都沒點對,這樣的態度就很難成功。”

2013年暑假,13歲的賈思航和媽媽來到距離敦煌200多公里的一片沙漠,參觀月球車的試驗場。賈陽為它起名:望舒村。“望舒”,是為月亮駕車的女神,典出《楚辭·離騷》。那時,在地球上為月亮造車的人,正為產品的出廠緊張忙碌著。

在作文中,賈思航寫道:“沒想到爸爸生活的地方這麼艱苦,連喝的水都要從幾百公里外運過來。風大的時候飯碗裏面落下好多沙子。我想找到月球車的車轍,媽媽說已經被風吹沒了,只找到了他們架設帳篷的釘子,還牢牢地錨在沙子裏……”

2013年12月2日嫦娥三號探測器發射升空,12月14日成功在月面軟著陸,12月15日成功實現兩器互拍。為了這一天,賈陽等了十年。十年一等的感受是:痛並快樂著。

嫦娥三號任務圓滿成功,痛與快樂卻還在繼續。

在登月後的第二個月晝(月球的一個白天,相當於地球的14天),“玉兔”突然不能動了,故障發生在淩晨,沒有任何預兆。

賈陽和其他專家全力搶救“玉兔”。那些日子,他每天的睡眠不足兩小時。

最低溫度可達零下180攝氏度的月夜臨近了,本應為車內設備保溫的太陽翼無法按設計要求折起,專家們只得做出休眠設置。月亮上的“孩子”要挨凍了。能熬過去嗎?賈陽的心裏空落落的。

“那種感覺,就像有只巨大的天狗一點點吞噬你,你的頭腦清醒,但渾身動彈不得。能做的都做了。再醒來的概率不大啊!很可能這就是說再見的時候了。”他不停地吸煙,然後陷入沉默。

然而,奇跡出現了。“玉兔”熬過了月夜,重新向地球發回了信號。

隨後為了解決“玉兔”的機構控制異常,賈陽和其他專家用了很多奇思妙想。每次都滿懷希望,但都沒有成功。

雖然“玉兔”已經完成了既定的科學和工程任務,未解決的故障還是讓賈陽感到遺憾。“豈能盡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從故障中獲得的啟示往往比成功的經驗更寶貴。

火星是賈陽下一個探索的目標。他希望退休前,中國人能在火星探測方面有所作為。“希望火星上有一個比‘玉兔’功能更強,自主能力和探測水準更高的巡視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