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西| 槍聲中行走的感覺

亞太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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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12月28日,作者在新華社喀布爾分社持槍留影。 新華社僱員阿卜杜勒攝。

文| 亞太日報特約記者張寧

資料顯示,近年來記者遭遇人身傷害的風險在不斷上升。國際組織“新聞標誌運動”7月2日發佈報告稱,今年上半年全球共有71名記者遇害,比去年同期增長約百分之七。

這半年的資料已超過2006年全年。之所以拿2006年作比對,是因為那一年是伊拉克戰後暴力活動處於頂峰的一年,全球當年有69名新聞工作者遇難。

7月2日這份報告顯示,今年上半年遇難記者中,24人死於恐怖襲擊,17人死於交戰誤傷,另外30人死於刑事謀殺。

冰冷的數字,把我浸入一些冰冷的回憶。場景相比數字,更加形象,亦更加擾人清夢。

喀布爾槍聲密如連珠

關於2010年2月26日發生在阿富汗首都喀布爾的那場槍戰,我在當天發回的稿件中以“槍聲密如連珠”來形容。這應算我少有地用“俗豔”的文字形容槍戰。然而,每當朋友好奇地問我在戰地的感受,這一行俗豔字眼便會浮現腦海,它是我在槍聲中行走的真實感覺。

2010年2月26日,阿富汗首都喀布爾爆炸襲擊後的現場。 新華社記者張寧攝。

那天喀布爾時間早上6時40分,接連兩聲巨響,把我從夢中驚醒。先前睡夢中依稀聽到雨打窗櫺聲,所以巨大響動後的第一感是“在打雷”吧?

是爆炸。於是我跳下床,叫上警衛阿卜杜勒,驅車前往現場。爆炸地點就在地處鬧市的“城市中心”商業大廈附近,此處毗鄰多個阿富汗政府部級單位、外國使館以及聯合國辦公地點。

途中接到同事電話,告訴我發生爆炸的具體地點是在大廈背街方向小巷裡一家印度人開設的小旅館。

這是一條長約半公里、寬僅能容兩輛車通過的窄路。一些警察守著路口,設置警戒線,攔住了我們的車輛。阿卜杜勒告訴我:“警察說,一名自殺式襲擊者駕駛一輛裝有炸藥的汽車,在小旅館門前引爆。另有一些襲擊者躲在商廈大樓內,正同阿富汗國民軍交火,這會兒進到這片區域極度危險。”

我沒有理會這些,吩咐阿卜杜勒守住車子,自己拿了相機,下車直入現場。

2010年2月26日,爆炸襲擊後一名阿富汗安全部隊軍人趕赴現場。 新華社記者張寧攝。

小街直通爆炸現場。這條平時熱鬧的小街,此刻卻成了 “空巷”,反襯之前的槍聲大作,這種空寂顯得十分詭異。

我側耳細聽,辨別出警匪雙方都用AK47自動步槍,這意味著美軍尚未介入。槍聲清脆密集,如炒豆般連片展開,用“密如連珠”形容實不為過。

打過仗的軍人告訴我,槍聲炸響的時候無須害怕,但突然聽不到聲響的時候則需要立即臥倒,因為無聲意味著貼近。

“一個人走在長長的街”

我踏著雨後的泥濘前行,腦海中不合時宜地響起歌手王傑蒼涼的歌聲“一個人走在長長的街”。街道上,多數住宅和商店窗戶玻璃已被爆炸的巨大衝擊波震碎。

2010年2月26日,爆炸襲擊後阿富汗警察護送傷患撤離。 新華社記者張寧攝。

一家臨街號稱“beauty saloon”的小理髮鋪窗戶玻璃俱碎,米色窗簾一半拖於地下,另一半撕裂後在風雨中飄零。

此時,被流彈擊中的危險極高。我看到有人站在街口處,沖我嚷嚷、招手。手機響了,是阿卜杜勒。他叫我轉回去,說是來了個警察頭頭,講槍戰還在進行,這時候前行太危險。不過,我沒有理會這些。

終於抵達爆炸現場。旅店房屋完全倒塌,難以想像其原貌。地面被炸出直徑約兩米的深坑。

我半蹲著拍攝前來增援的阿富汗國民軍。他們頭戴鋼盔,身著防彈背心,手持AK47自動步槍,兩人一組,踏著水花跑來。

2010年2月26日,爆炸襲擊後傷患被抬離現場。 新華社記者張寧攝。

警察在這種場合,只擔負周邊任務。他們攔住我,以槍口對著我,不許我進入正在交火的商廈。因此,這被我歸為一次失敗的採訪。1954年在越南踏雷而亡的羅伯特·卡帕生前說過:“戰地記者手中的賭注就是自己的性命,假設你照片拍得不夠好,那是因為離炮火不夠近。”這讓我為2010年2月26日的那次採訪深感遺憾。

“我像個士兵,但我沒有槍”

彼得·阿內特採訪過越南戰爭和海灣戰爭。我喜歡他說過的一句話:“我像個士兵,但重要的區別是,我沒有槍。”

而區別于阿內特的是:我們有槍。

我們不憚風險,但重視自身安保。經過歷代同仁經營,在阿富汗和伊拉克,新華社有了較好的硬件安保措施,積累了較豐富的安保經驗。

在喀布爾,我們選擇一條死胡同作為辦公和居住地點。院牆有鐵絲網、壘有沙袋;內宅牆壁再壘一道沙袋;前院與後院之間有鋼板防護門。分社配有鋼盔和防彈背心,保安自備槍支,有一支AK47自動步槍,包括我在內,有幾位同事都會使用輕武器。

2010年2月26日,爆炸襲擊後消防人員趕赴現場。 新華社記者張寧攝。

即便如此,也非萬無一失。新華社最近一次重大人員損失是開羅分社一名外籍攝影記者採訪時中流彈身亡。這讓我想起喀布爾分社的前任首席記者陳剛。2006年1月份,他在分社院中被流彈打中,傷及腳部。這些事件,使我分外小心,在阿富汗和伊拉克工作期間,一旦當地有鳴槍慶祝的節點,我便關照所有同事待在室內,不要出門。

我不希望我們的家人擔心,更不希望自己和同事成為“冰冷的資料”。我母親在我的微信“黑名單”上。她知道我去過阿富汗和伊拉克,但不知道我的生活是什麼樣子。前不久去尼泊爾報導地震,我也沒有告訴她。回去休假的時候,母親見我十分疲憊,覺得很奇怪……

記者,這份極具挑戰而時有危險的職業,改變了我。然而,我從來沒有後悔選擇這一行當。

作者簡介:

張寧說,15年的記者生涯,似乎在不斷演繹一路向西的橋段,仍只是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初級實踐。

2002年至2014年,張寧在10餘年間,五度轉場,先後在巴基斯坦、澳門、阿富汗、伊拉克和香港駐站。儘管從業經驗豐富,遺憾一直未能“沖出亞洲”。

在巴基斯坦、阿富汗和伊拉克這三個堪稱危險國度的摸爬滾打,令他的肌肉變硬,心腸變軟,略悟生命脆弱而寶貴的意義。

2004年東南亞海嘯、2011年美國撤軍伊拉克、2015年尼泊爾地震……這些重大新聞事件發生時,張寧都在現場,見證歷史。可以說,更多時候他的記者生涯與爆炸、槍擊和災難相伴,與此同時,他也試圖找尋這個世界何以變得如此恐怖和異常的答案。

“我們所處的這個世界仍不安寧,戰亂、恐怖、災難、災害,幾乎無處不在,今有幸借助亞太日報這一新媒體平台,與朋友們分享自己的經驗和體會,幫助朋友們了解己身足跡尚未達到的領域,這是我最大的欣慰。”

張寧說,這些對戰地經歷的回顧,絕無自傲自矜成分,更多地是想和同儕分享內心交織的悲欣,共同為尚在硝煙裡煎熬著的兄弟姐妹祈福。過來人的心從未離去,仍與你們相伴始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