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广电15楼,潘礼平的办公室有几面大玻璃窗,视野宽阔。在这个每周都有明星荟聚录制节目的地方,他经常能听到窗外传来各家粉丝歇斯底里的喊叫声。“我拍小戏骨也是想给大家看看,孩子们都能演成这种水平,那些明星好在哪里了?要这么狂热地追星?”
10岁左右的小演员们浸在表演里,感受角色的悲喜离合。一首诗背四五十遍,一个托盏喝茶的动作反复演练,一处笑声演一整天,一场哭戏伤感至凌晨。
人们感慨,看到这些孩子们,认真地背台词,认真地学习前辈,认真地演绎角色,会想起自己小学演课堂情景剧的样子。不觉得中二,是难得的赤子之心,很多成年人长大了,这些东西就失去了。
近期,小戏骨版《红楼梦刘姥姥进大观园》在网络火爆。“小戏骨”们各自收获了不少粉丝,有时走在路上都会被认出来。但这并没有传递太多到他们的生活里,团队与家长刻意保护她们,上学、参加课外培训班,让他们回归到小学生或中学生的身份。
拍戏的经历交织在成长的时光里,小演员们不仅收获了友谊,也慢慢建立起了自己的判断与价值观。对于未来演艺道路,他们大都坦然,“以后能演就演,不能演也有这么多美好的记忆了。”
或许,对于其中一些孩子来说,小戏骨是走上演艺路的起点,难免之后沉浮;而对另一些人,这可能是他们关于演戏与剧组最初却唯一的记忆,留在天真的童年里。
罗熙怡生活照。她在小戏骨版《红楼梦》中饰演刘姥姥。
扮起大人模样
“爸爸妈妈你们不要在这里。”四年级、身高1米41的罗熙怡自主规划了本次交谈的私人空间,地点位于爸爸经营的棋牌馆三楼一隔间,红茶、甜枣、袋装小吃、乳牛奶糖作陪。在之后的交流中,她特意强调,与家长交谈时必须有她在场,防止大人“说假话”。
那天,9岁的罗熙怡放学后紧接着去上了爵士、声乐培训班。身着橙黄相间的校服,一头黑亮的长发及腰,眉眼清秀,几乎很难辨认出她就是那个荧幕里乡野土气的刘姥姥。
小戏骨版《红楼梦》,为了更适合儿童演绎与观看,以刘姥姥进大观园为主线,对原著及87版电视剧进行了情节挑选与改减。罗熙怡饰演的刘姥姥成了贯穿全剧的人物。
“我和她妈很有压力,小角色演演(可以),主角演砸了再换影响太大了。”罗熙怡爸爸说,此前女儿几乎没有参演过影视剧拍摄——除了在小戏骨团队另一部剧中当了一次群演,镜头停留在她脸上,“只有半秒钟”。
原先仅看过动画版《红楼梦》的罗熙怡,不知道全剧还有刘姥姥这个人物。去试角儿,演平儿,有点儿矮;扮贾母,有点儿瘦;“导演觉得我有点儿凶,妈妈认为我有点儿丑,那就试刘姥姥吧。”说着,把脸凑近了,指着人中鼻根处两颗对称的黑痣,再一咧嘴巴露出两颗大板牙,问我:“姐姐,你觉得呢?她们都是大家闺秀,不过我扮丑习惯了就好,没关系,我可爱,很特殊。”
扑黑色粉底、化鱼尾纹、抬头纹、白刷子刷完眉毛,花白假发罩个严实,剧组里罗熙怡的妆很简单,没什么装饰。第一次试装,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纳闷怎么能这么老?
剧组小演员们习惯了叫罗熙怡“姥姥”,听到总导演潘礼平也这么和她打招呼,罗熙怡觉得占尽了便宜。
罗熙怡饰演的刘姥姥。
“30岁的人硬生生让小孩儿演哭了”
在片场,罗熙怡最想听的一个词是“收工”,还有一个字是“过”。一场戏,拍个十几遍是寻常。
行酒令一段,按剧情需捧着小酒坛喝,到拍完,罗熙怡喝了满满12坛水。刘姥姥一进荣国府进凤姐屋见王熙凤的对戏,拍到第二天早上6点,夜里黑暗,窗子外贴白布,用强光往屋子照,营造室内白天的光线效果。
感觉自己台词功底不好时,罗熙怡晚上在酒店里用功,进组陪她拍戏的爸爸睡着了,她一个人跑到卫生间,开着厕所灯看台词到夜里12点多。“也只是记台词,我不敢照着镜子练表情,怕有鬼。”9岁的孩子,意识里仍未脱去稚气。
贾府落败,四散崩离,刘姥姥无意中遇见被卖了的巧姐,无钱施救,只能眼睁睁看着马车载人扬尘而去。这是小戏骨版《红楼梦》的最后一集,也是罗熙怡最喜欢的片段。有网友在视频下评论,三十多岁的人硬生生让小孩演哭了。
“我演之前的戏,都是小哭,但最后追马车可以放肆地哭,这非常爽。”演红楼梦里的成人,情绪拿捏总得收着来,憋坏了罗熙怡,她终于可以尽情地表达情感了,像平时生活里的样子。
罗熙怡的哭声,旁边剧组都能听得见。这还没完,回了酒店,她把自己蒙在被子里,一把鼻涕一把泪,被单湿了大片,“觉得剧里巧姐好可怜。”
也有哭戏不是由剧中情绪牵引的,刘姥姥探望被关的宝玉时,二人两手紧握,话不尽凄凉。饰演贾宝玉的释小松打小在少林寺习武,演激动了,牢牢攥着刘姥姥的手。“那不是演着哭,是真的抓得疼哭的。”回想拍戏中的故事,罗熙怡总是笑眯了眼,留下两道弯。
“小松很努力,从小练武却演个娇生惯养长大的孩子,他压力比我们大,他表面很坚强,但内心老是自责。”罗熙怡平时没事,就观察其他小演员。谈起网友们称赞她和伙伴们在剧中的演绎,她说,“我想通过我们的戏,让每个人都知道,我们小孩子是有表演天赋的。”
罗熙怡。
“是不是对孩子们要求太高了?”
为致敬87版《红楼梦》电视剧,剧组在服化道上倾资不少,斗篷、外衣、内衬,各是各的,颇为讲究。落在这群10岁左右演员身上时,便穿着三五层戏服,七八月份的暑热,一天下来,常常能拧出水。
绿豆汤、藿香正气水备着,大冰块置在小演员脚边镜头打不到的地方,但依旧抵不过40多度的气温。妆容易花,刘海最先败下阵,“刘海湿了!”“整整刘海!”“别动你的刘海!”成了每次开拍前频率最高的词儿。
贾宝玉的选角,向来是《红楼梦》影视剧翻拍中的难点,87版宝玉扮演者欧阳奋强是剧组历时2年,从上万人里挑选而出的。小戏骨的宝玉试角,也用了50多位。“释小松真的是我们剧组最符合的孩子了”,执行导演刘玉洁介绍,曾专门请了礼仪老师培训1个多月,才让释小松试戏。花絮中,培训细节具体到,茶碗怎么拿、下巴抬多高、手腕是收还是顶、步子该如何走……
释小松(左)和87版红楼贾宝玉的饰演者欧阳奋强(右)。
刘玉洁在片场是唱白脸的那个,严厉苛刻,每一条戏都抠得非常细。追马车那场戏,从上午开始演,单追马车就追了十几次,家长在旁边看都觉得很可以了,该过了吧。但刘玉洁觉得一点不到位就得重来。
一次,小黛玉周漾玥的戏一直没过,坐在监视器前的刘玉洁,让大家暂时休息下。周漾玥在一旁念叨的声音,被收进了刘玉洁的耳机里,“她小声说‘你又不争气、你又不争气’”。
那一刻,刘玉洁反思自己,是不是对孩子们要求太高了?
但小演员们却乐在其中。他们把大观园里的热闹传到了戏后——根据老歌《大中国》的曲调,创作了一首剧组之歌:“这个妹妹我见过,刘海没好过。兄弟姐妹都很多,宝玉也不错。家里养着两头猪,贾政和贾赦,还有那个贾母整天闲着没事做……”
贾母陶冰蓝12岁,已是小戏骨里的“老”演员了,算上《红楼梦》,她已拍过6部小戏骨作品,并多次担任主演。“这次更好玩儿些,拍螃蟹宴时,一天吃了好多螃蟹,清蒸味道很不错。”
陶冰蓝生活照。
不是所有拍摄都能蹭上美味的道具,去年,陶冰蓝前往四川海螺沟拍摄《小戏骨白毛女》,上雪山零下温度取景,“一碗泡面让我苏醒过来”。拍过整夜,她冻僵了,被剧组人员背下山,妈妈把女儿的脚揣进怀里捂着,流了泪。雪山附近拍淋雨戏,先往头顶倒一瓶矿泉水适应温度,再让洒水车朝身上淋。
也有想退缩的时候。拍二进大观园,40多度的气温炙烤着大地,马车上的戏从早上7点拍到下午4点。中午吃饭时,罗熙怡凑到爸爸跟前儿,说“爸爸,我想妈妈了。”性格大大咧咧的她极少在大人面前说这样的话,有时候,看着孩子一遍遍地拍,大人也疑惑,“这是图啥呢?”然而,小孩子的修复力,带有天然的力量,让家长们大都选择继续坚持。
压力与质疑
有人说,看到小戏骨拍出原著中“宝黛钗”出场孩童时的样子,算是弥补成人版的遗憾,圆了个梦。
总导演潘礼平曾担心小黛玉入戏过深,叮嘱家长做好角色情绪的抽离。起初在剧组,小黛玉周漾玥举手投足,待人接物,全按着书中林黛玉的感觉来,说话都用兰花指。“还没拍摄前,她就让她妈妈在网上买了古时候用的茶盏,在家喝水用。”刘玉洁导演回忆。
到了拍摄后期,周漾玥又恢复成了孩子样。“后面在剧组玩儿,午休时间她不睡觉,两手举着拖鞋四处吆喝‘卖拖鞋喽’,玩儿疯了”。
9月底的中秋之夜,剧中7位小朋友被邀请参加湖南卫视中秋晚会。这是结束拍摄后,他们第一次相见:尖叫、拥抱、玩儿成了一团。
孩子打小演戏,背后是一个家庭做出的艰难选择。
“家里人觉得这是‘戏子’,拍戏耽误孩子,起初学校里老师也不是很乐意。”钟宝儿在剧中饰演薛宝钗,她的爸爸妈妈为此争吵过,“从小没有往这方面培养,机缘巧合下才演戏,她爸爸觉得行业环境不好,担心女孩子误入歧途。”为了陪女儿拍戏,这两年,一家人聚少离多。女儿去异地拍戏,他们只能把小儿子留给孩子姥姥照顾。挑选剧本上,钟宝儿一家花了心思审查过滤,剧组环境、意识导向、台词内容都是考虑项。
钟宝儿在剧组宾馆写作业。
上中学的钟宝儿时间被分成了两半,除了学习就是拍戏,“一定要兼顾,很累”。全年级300多人,钟宝儿能排到30名。学习成绩这根弦儿,绷得很紧。“其他小孩子偶尔测验分数低一些没什么,但我们不行,会担心是不是拍戏影响到读书了。”
与小戏骨小演员们的交流,时间皆被协调在了中午11点、晚上9点、周六下午……她们往往刚写完一门课的作业,抑或参加完课外培训班。小戏骨拍摄时间,大多是寒暑假。
“以后课业重了,能演就演,不能演就不接,我已经有这么多美好的回忆了。”同样上了初中的陶冰蓝如是说。
陶冰蓝在高铁上。受访者供图
“不抱着明星梦来参加小戏骨”
陶冰蓝在小戏骨团队交到了最好的朋友。2015年两人拍《小戏骨刘三姐》,导演更倾向于对方主演刘三姐,用陶冰蓝的声音伴唱,陶冰蓝本人扮演另一角色。有网友甚至发帖提问:两人是否因此不和?
“我也想演(刘三姐),也因此哭过。但后来我们交了很好的朋友。她有次哭着说假如再重来一遍,她想让我演刘三姐。我们都很体贴彼此,这是我们之间的友谊,谁愿意和好朋友竞争呢?”
“小戏骨的伙伴们,会比一般小朋友思想更成熟感性些,不然怎么能理解到位那些剧里的角色呢?”陶冰蓝一本正经地说。
对于钟宝儿妈妈来说,女儿最大的进步不是演技,而是母女关系的修复。
打小跟着奶奶在黑龙江长大,钟宝儿从幼儿园起,就开始住校,上小学则住在一位老师家。“宝儿1岁时,我们就到北京做体育用品生意,宝儿留在了黑龙江,一直跟着奶奶生活。”
长期的分离,使得钟宝儿不知道该如何和爸爸妈妈相处。奶奶让她接妈妈的电话,她一溜儿跑,钻进被窝里,“不知道说些什么”。
9岁后,父母有意识接钟宝儿来北京住,不向妈妈撒娇,回应总是“嗯”和“哦”。“她很敏感内向,高兴不高兴都不说,也不会主动和我们交流。”上才艺课时,样貌出众的钟宝儿被经纪公司挑中了,她开始尝试演戏。在剧组拍戏的时光,是母女二人难得的形影不离。
两年时间里,女儿有时会向她撒娇顶顶嘴,性格开朗了许多。
小戏骨版《红楼梦》热播后,孩子们也各自收获了不少粉丝,有时走在路上都会被认出来。不少通过微博联系的信息,想帮助宣传的,求拍平面广告的,出席有偿活动的,家长们要不没搭理,要不拒绝了。“潘伯伯一直跟我们说,不要抱着明星梦来参加小戏骨。”几天的采访,类似的话,被小演员们传达了多次。
“以后最想演什么样的角色?”
“什么角色都可以,演哪个不重要,用心投入到那个角色里,就可以演好。导演看中你了,下次就可以演其他角色。”罗熙怡放下手里的零食,双手放在了桌子上,严肃地说。
“我想时光倒流,倒流到我饰上刘姥姥的那一刻,再和大家演《红楼梦》。”
(来源:新京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