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外青山| 我用古老的方式愛過你

亞太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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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年威廉·巴特勒·葉芝與老年毛特·岡妮。

文| 亞太日報特約記者 劉莉莉

1939年一個冬日,法國“快樂假日”酒店裡,一代文學大師威廉·巴特勒·葉芝哀傷地離去,至死也沒有等來那個他鍾愛了一生的女人。

“當你老了,頭髮白了,睡意昏沉;當你老了,走不動了,爐火旁打盹,回憶青春……” 這首被譽為世上最美情詩的《當你老了》,令古今中外無數不相干的女人淚眼婆娑,卻偏偏打動不了詩人葉芝摯愛的那個女人——愛爾蘭革命家、演員毛特·岡妮。

當葉芝垂垂老矣,在病痛和哀怨中打發餘生,年逾古稀的岡妮依然舉著憤怒的拳頭,向人群發表著強有力的演講。“我用古老而高貴的方式愛你,”葉芝喃喃地說。岡妮卻如堅信自己政治主張一般告訴世人:“你們會因我沒有嫁給他,而感謝我。”

“愛你衰老的臉上痛苦的皺紋”

法國女作家瑪格麗特·杜拉斯在小說《情人》的開頭寫道:“我認識你,我永遠記得你。那時侯你很年輕,人人都說你美,現在,我要告訴你,對我來說,我覺得現在的你比年輕時更美,那時你是年輕的女人,與你那時的面貌相比,我更愛你現在備受摧殘的面容。”

水木年華在《一生有你》中唱道:“多少人曾愛慕你年輕時的容顏,可是誰能承受歲月無情的變遷,多少人曾在你生命中來了又還,可知一生有你我都陪在你身邊。”

……

淒美的語句,如同一顆顆晶瑩的淚珠,滴落在讀者的心間。殊不知,這些淚珠的源泉,正是葉芝的《當你老了》:“多少人愛你青春歡暢的時辰,愛慕你的美麗,假意或真心,只有一個人愛你朝聖者的靈魂,愛你衰老的臉上痛苦的皺紋……” 

葉芝寫下情詩《當你老了》,打動世間無數不相干的女人,卻唯獨打動不了岡妮。

葉芝對岡妮的愛情,就如同四月天飄落了一片枯葉,再決絕的痛苦和告別,都無法在明媚春光裡激起一絲一毫的漣漪。對於葉芝的求婚,岡妮的拒絕沒有猶豫、沒有敷衍、也沒有修飾。正是這樣一個迷人卻決絕的女人,讓詩人愛慕了一生,守候了一生,也痛苦了一生。

人生若只如初見,岡妮就是佇立在陽光中的一大團蘋果花,燦爛奪目。雖然這個少女如此崇尚革命,甚至喜愛暴力,但她有著出眾的美貌和旺盛的生命力,足以讓年輕詩人那顆敏感而脆弱的心為之顫抖。

也許最悲催的情感故事,就是在最好的年華愛錯了人,將滿腔的熱情投錯了對象,並且將錯誤堅持了一輩子……這種飛蛾撲火般的執著與自虐,絕好地詮釋了葉芝對岡妮的苦戀。

在葉芝眼中,他的“蘋果花”是值得深愛一生的繆斯,而在出身軍人家庭的岡妮看來,詩人是個“女人氣十足的男人”,根本不是她要的男人。

在一次錯誤理解岡妮信件意思後,葉芝冒昧地向心中的女神求婚並遭到拒絕,這也正是他一生愛情悲劇的肇始。在幾十年的歲月中,葉芝扮演了好“備胎”的角色,一次又一次地遭到岡妮的狠心拒絕,卻癡心不改。

“像貞德解放法國一樣解放愛爾蘭”

其實,岡妮不接納葉芝,並非輕視他的為人和才華。相反,她喜歡葉芝,欣賞他的詩歌和戲劇,但她不懂詩人那敏感而細膩的內心世界,也不理解他朦朧的淚眼和無盡的感傷。她對葉芝的“喜歡”,不過是朋友間的志同道合,並非情人間的相濡以沫,也有別于戰友間的激情似火。

終身致力於愛爾蘭解放事業的岡妮追求血淋淋的革命。

終身致力於愛爾蘭解放事業的岡妮追求血淋淋的革命,她熱愛的是那種強勢、霸氣甚至有些蠻橫的男人,也許詩人的敏感、柔情和多愁善感,只能讓她苦惱而厭煩。

然而,岡妮不是個虛偽的政客,她有著熾烈的感情,也在情字路上吃盡苦頭。她的第一任丈夫是法國右翼政治家呂西安·米納瓦爾。岡妮為他生下一個兒子,嬰兒卻在一歲的時候夭折,因為愛情,她又為丈夫生下女兒伊索德……岡妮以為,“像貞德解放法國一樣解放愛爾蘭”的宏願,可以讓她和米納瓦爾相伴到老,但她最終看到卻是丈夫對政治理想的背叛,分道揚鑣是必然的結局。

1903年,岡妮嫁給了愛爾蘭民族解放領導人麥克布萊德。然而,她的第二任丈夫卻是個酗酒、家暴的莽夫,最後因起義失敗被處以死刑……

多少人愛慕岡妮青春歡暢的時辰,米納瓦爾如此,麥克布萊德亦然。真心也好,假意也罷,他們在岡妮的生命中來了又還,只是沒有等到皺紋爬上她眼角的那一天,唯一癡心守候的,只有葉芝。於是,一個怪圈在葉芝的生活裡循環往復:她結婚,他痛苦不堪,她分手,他趕忙求婚,她拒絕,他幾近崩潰……

岡妮畢竟是個強悍的女子,無論她拋棄誰,還是被誰拋棄,她都熱愛著生命中的那個獨一無二、無可替代的“情人”——政治。政治,是她傾盡一生構建的王國,也是她忠實的陪伴者,她成了為愛爾蘭解放大業奮力疾呼的孤膽英雄。

這也意味著,在感情上,岡妮不會也沒有必要退而求其次,投入葉芝的懷抱,即使這個男人深愛著她,即使這個男人被全世界所追捧,即使這個男人還獲過諾貝爾文學獎。

輸了你,贏了世界又如何

在愛爾蘭西部,有一座名叫斯萊戈的小城。這裡是葉芝母親的故鄉,也是詩人的“心鄉”。他如此愛著斯萊戈,期望自己死後能埋葬在這裡。

1948年,也就是葉芝去世9年以後,他終於如願在斯萊戈永久安身。在一座小教堂的墓地裡,一塊簡單樸素的墓碑,將詩人一生的愛恨情仇收攏在黃土之中;碑上刻著《本布林本山》的最後一句,“冷眼一瞥,生與死,騎士啊,且向前”,這是葉芝留給世界的最後痕跡。

葉芝的墓碑上刻著《本布林本山》的最後一句,“冷眼一瞥,生與死,騎士啊,且向前”。

到斯萊戈緬懷詩人,還有一個地方不得不去,那就是位於市中心的葉芝紀念館,底層,有一間咖啡館,名叫“毛特·岡妮咖啡館”。世界各地的朝聖者們,可以在這裡喝一杯不加糖的咖啡,讓自己回憶過往,也替葉芝品嘗苦澀。這間特別的咖啡館,蘊含著後世對葉芝那段曠世苦戀的追憶,也隱約表達了人們對岡妮或多或少的不滿。

有時候,責之切,是因為愛之深,而愛之深,往往是因為得不到……然而,葉芝沒有得到岡妮的愛,心中雖有痛苦,但沒有怨恨,他想著沒法愛她“青春歡暢的時辰”,就去愛她“朝聖者的靈魂”和“痛苦的皺紋”……

於是,1917年,已經52歲的葉芝,最後一次向他的“蘋果花”求婚,得到的依然是堅定的回絕。即使是在生命的最後幾個月,他還想念著岡妮,他在信中寫道:“親愛的毛特,我想邀請你和你的朋友到我這兒喝茶……我一直想見你。”

岡妮說:“我拒絕了他,將他還給了世界。” 在這一點上,兩個身處不同世界的人,終於有了共識。

彌留之際的葉芝,還是沒能見到他的繆斯。岡妮將決絕延續到了生命的最後,葉芝1939年去世,她也沒去憑弔。她沒有心痛,沒有追憶,卻也沒有欺騙,沒有懊悔,岡妮有選擇愛的權利,這讓她所做的一切無可厚非,即使面對的是令全世界心痛的葉芝。

深愛一生的女人,最後連皺紋也沒有留下……而正是這樣的悲情,成就了偉大的詩人和不朽的詩篇。葉芝的詩歌,激情中含著冷靜,幻滅中透著理智,岡妮的驚鴻一瞥,足以讓他在喜悅、糾結、痛苦與遺憾間徜徉。

正如詩人自己所說:“如果我和她走入婚姻殿堂,那麼寫詩就毫無意義。”岡妮也說:“我拒絕了他,將他還給了世界。” 在這一點上,兩個身處不同世界的人,終於有了共識。

只是,當葉芝躺在病榻上,他不能確定同樣老態龍鍾、靠著爐火打盹的岡妮,會不會取下《當你老了》這首詩慢慢閱讀,他只能自己回憶岡妮“青春歡暢的時刻”,幻想她“衰老的臉上痛苦的皺紋”,期待著清風能送來心上人的點滴消息……人們為偉大的詩人歡呼,可又有誰能真切體會他晚年的落寞和終生的遺憾。

因為,輸了你,贏了世界又如何呢?

作者簡介:

劉莉莉,80後北京女孩,跟所有北京人一樣,心裡裝著地球。父母都是外交官,自小跟著大人走世界、看天下。從外交學院畢業後進入新華社,從事的是國際新聞報導,用另一種方式來關聯天下。

轉眼“入行”已是第九個年頭,自認為未虛擲光陰,忠實地履行著新聞記錄者、歷史見證者和故事傾聽者的職責。2010年9月作為記者被派往墨西哥新華社拉美總分社,踏上了《百年孤獨》作者瑪爾克斯筆下那片古老而神奇的大陸。

在拉美工作和生活期間,有機會到15個國家採訪、遊歷,深深愛上了這片土地,曾在二十國集團(G20)峰會、聯合氣候大會等國際會議和高端訪談中採訪總統,也曾在毒梟出沒的墨西哥城貧民窟與當地居民話家常,曾坐在地板上與環保主義者談天說地,也曾到當地華僑家中做客,體味海外遊子的冷暖……

豐富的採訪經歷使她積累了大量的寫作素材。駐外兩年,除了完成日常報導外,還為《環球》、《國際先驅導報》、《參考消息》、《經濟參考報》等報刊撰寫了十幾萬字的文稿,將一個多姿多彩的拉美展現在讀者面前。

2012年底結束任期回國,但心裡依然眷戀著拉美的山山水水,工作之餘,也為報刊撰寫特稿和專欄,並為央廣“中國之聲”擔任特約評論員。如今在《亞太日報》開設專欄《山外青山》,希望利用這個新媒體聚合平台傳遞拉美及其他區域的文化訊息,講述那些值得稱道的歷史和傳奇,用自己的感悟,與讀者構建心靈的共鳴。